一想起袁窈，蕭浚野的心便悸動起來，既對他恨意未消，又為他憂慮。這段時間以來，他被困在城裡日子也不好過，這一仗自己若是赢了，他更是要淪為階下囚。

蕭浚野一想這些事就頭疼起來，家國與重要的人分别站在兩邊，他沒辦法做到兩不辜負。他深吸了一口氣，凜冽的冷風讓他清醒起來。自己給過他機會，既然他選擇了與賊人為伍，蕭浚野也隻能盡自己的職責了。

正這麼想着，西邊忽然傳來一陣咚咚的擂鼓聲。兩人同時回過頭去，激動起來——姓袁的出來了！

袁斌叫了一會兒陣，席應這邊列陣完畢，來到了城下。袁斌身穿牛皮甲，頭戴紅纓盔，手裡提着八尺多長的鐵戟，騎着一匹烏骓馬，大聲道：“可有人來與我一戰——”

席應看在眼裡，隻覺得他是個黃口小兒，不值一哂。他淡淡道：“誰去給他點教訓？”

蕭浚野憋得手癢，正想出列，嚴峥嵘大聲道：“末将請戰！”

席應點了點頭，道：“那就由你上罷。”

戰鼓咚咚作響，嚴峥嵘騎着黃骠馬來到陣前，身穿明光铠，使一柄九尺長的大刀，一派威風凜凜的模樣，喝道：“我來會會你這小賊！”

嚴碩在後頭看着，攥緊了拳頭道：“爹，給他點厲害瞧瞧！”

城樓上寒風呼嘯，士兵們守在城頭上。袁窈聽見了擂鼓聲，沒想到守了這麼些天終于要打了，便上城樓來看。他穿着一身銀白色的魚鱗甲，腰上佩着一柄長劍，身後披着一件黑披風。寒風把他的臉凍得越發蒼白，袁懸正在城頭觀戰，見他來了，登時皺起了眉頭。

“你來幹什麼？”

袁窈已經習慣了他們這副态度，淡淡道：“聽說大哥上陣了，我來看看。”

袁懸一直看他哪兒都不順眼，自己跟老大是一個娘生的，才是一條心。袁窈這奴隸生的根本沒資格跟自己平起平坐，他喃喃道：“晦氣。”

袁窈隻當沒聽見，一手扶着城牆，看着下方。就見袁斌手中鐵戟橫掃過去，嚴峥嵘提起大刀招架，兩人過了幾招，打得铿锵作響。嚴峥嵘年紀雖長，卻體格壯實，力氣極大。袁斌自诩文武全才，一上陣才發現自己根本比不過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将，心中有些慌了。

嚴峥嵘重重一刀砍過去，铛地一聲把他的鐵戟震脫了手。衆人一陣驚呼，沒想到這人有這麼厲害。袁懸吓了一跳，大聲道：“快，掩護大哥！”

一群士兵連忙舉着盾牌沖上去，掩護着袁斌撤了回去。

嚴峥嵘看着袁斌灰頭土臉的模樣，冷笑一聲道：“繡花枕頭，回去練練再回來吧！”

袁斌憋了這麼多天，以為能殺對方個将領顯示自己的能耐，沒想到卻顔面掃地。他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傷口汩汩地流着血，郎中趕緊過來給他敷藥包紮。

嚴峥嵘打得還不盡興，提着刀在城門前大聲道：“還有能打的沒有，再來——”

那幾個小輩在後面看得眼熱，摩拳擦掌的也想去試試。蕭浚野揚聲道：“嚴叔叔，該我們了。”

嚴峥嵘哈哈一笑，道：“好，讓給你們耍耍！”

袁懸見大哥傷得厲害，氣得不得了。他扭頭看見袁窈，卻見他非但不擔心，反而目光炯炯地望着城下那些人，微微揚起嘴角，仿佛覺得打得漂亮。

袁懸皺起了眉頭，心道這小子天生胳膊肘往外拐，一身賤骨頭。這城要是破了，他也要當階下囚。可袁窈好像根本不在乎，反正他也不是沒為袁氏坐過牢。

袁懸大步走過去，重重推了他肩膀一把，道：“大哥受傷，你挺高興的？”

袁窈表情平靜，道：“我擔心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高興。”

他在家總是這麼一副活人微死的狀态，好像所有人都迫害他似的。袁懸越想越氣，這小子在長安待了那麼久，說不定早就已經變心了，今日必須讓他交個投名狀來。他道：“你也是袁家的人，不能置身事外，給我煞煞他們的銳氣——就那個最嚣張的小子，殺了他！”

幾個小将騎着駿馬在城前叫陣，帶頭的少年将軍身披銀甲手裡提着長槍，腰部攢着勁兒，肩背舒展微微後仰，姿态極其潇灑。身後的士兵舉起長矛，紛紛道：“來戰、來戰！”

袁窈的神色一凜，二哥指的正是蕭浚野。陽光照在他的盔甲上，熠熠發光。他的眼神張揚自信，志在必得，戰場上的他就是最耀眼的。袁窈對他下不了手，神色凝重起來。袁懸見他為難，逼得更緊，道：“你不動手，莫不是已經通敵了？”

周圍的人都看着他，袁窈的手垂在身側，微微打顫。袁懸往前走了一步，透出了威脅之意：“你殺不殺他？”

袁窈沉默着，心知今日若不動手，自己的族人就要遭殃。他出聲道：“拿弓來。”

一名士兵取來了一把五十斤的牛角弓，雙手捧着交給三公子。袁窈擅長射箭，人人皆知。他這一出手，城樓下的那小子便是閻王點名，沒跑了。

弓弦漸漸拉緊，冰冷的箭頭瞄準了蕭浚野的眉心。他們一起讀書的情形、嬉鬧的情形，甚至溫存時的情形紛至沓來，他甚至還記得他的手第一次觸碰自己臉頰時的悸動，此時卻要殺了他。袁窈的手微微發抖，始終無法射出那一箭。

袁懸喝道：“動手！”

嗖地一聲，長箭射了出去。蕭浚野毫發無傷，他身旁的嚴碩卻大叫一聲，捂着胸口從馬上跌落下去。袁窈畢竟不忍心殺他，千鈞一發之際把箭移開了，射向了他身旁的嚴碩。

衆人吃了一驚，一擁而上，紛紛道：“石頭，沒事吧？”

嚴碩正在城下喊得起勁兒，沒想到有人朝他放冷箭。他還以為自己要死了，結果伸手一摸，哪兒都不疼。那支箭射在了他的護心鏡上，沒損傷他分毫。

蕭浚野擡頭望去，卻見城樓上隻有幾個士兵，射箭的人早已不見了。嚴碩驚出了一頭冷汗，嚴峥嵘也有些後怕，道：“你先回來歇歇。”

蕭浚野方才依稀望見袁窈來了，疑心是他放的冷箭。蕭浚野覺得以他涼薄的心性，就算這麼做也不意外。他暗中害自己的兄弟，比對自己下手還可惡。蕭浚野握緊了拳頭，心中越發恨他了。

袁窈一箭不中，随即放下了弓，向城樓下走去。以他的本事不至于準頭差這麼多，袁懸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袁窈神色淡然道：“天冷手僵，二哥莫怪。”

他說着，已經轉過拐彎處，快步走遠了。袁懸心中氣惱，尋思着這小子就是放水，等打完了非把此事告訴父親不可。這時候就聽城中馬蹄聲響，有人道：“王爺來了！”

袁馭恒身披甲胄，帶着五萬人馬在東門内，已經蓄勢待發。外頭還一片混亂，自己的援軍已經集結完畢。他面沉似水，下令道：“開城門，給我殺——”

緊閉了半個多月的城門轟然洞開，大隊人馬洪水一般地沖出來。席應也不怕他，喝道：“給我迎戰！”

雙方在城門前厮殺起來，蕭浚野在戰陣中沖殺，所過之處片甲不留。他臉上濺滿了血，殺氣騰騰，敵人都怕了他，一見他便紛紛向後退去。嚴峥嵘遇上了袁馭恒，兩人往日還曾經并肩作過戰，如今再見已經成了敵人。

嚴峥嵘道：“好你個反賊，總算出來了。我今天就要拿下你！”

袁馭恒長刀一揮，冷笑道：“少說大話，先赢了本王再說。”

他本身就是武将出身，雖然當了這麼多年藩王，武藝一直沒落下。嚴峥嵘一刀斬過來，他提刀招架，兩人打在一處。此時忽聽一聲長嘯，地動山搖。衆人回過頭去，就見孟昔騎在大象背上，帶着一萬族人驅使着虎豹，從側翼沖了出來。另一側也沖出了一隊人馬，卻是狄彤昀早就趕到了，悄然埋伏在此。

蕭浚野一驚，沒想到中了他們的埋伏。自己明明已經把他們的援軍都殺了，怎麼還有？

刹那間他想起了勝境關南邊還有一條小路，他明白了，難怪袁馭恒這麼久固守不出，就是在等狄彤昀的精銳從小路支援，而自己截殺的那一隊人隻不過是對方放出來的煙霧彈而已。

狄彤昀哈哈大笑，得意道：“我略施小計你們就上當了，今天你們必敗無疑！”

他說着，手中鐵戟揮了過來。蕭浚野跟他過了數招，很快摸清了這人的深淺，他年輕時或許有些本事，如今的力氣和反應卻遠比不上從前了。蕭浚野清嘯一聲，一槍挑飛了狄彤昀的長戟，氣勢極其霸道。他反手一記橫掃，狄彤昀狼狽躲閃，從馬上跌了下去，衆人沒想到這小将這麼厲害，都極其震驚。蕭浚野提起槍，眼看就要紮穿他的心髒，就見孟昔騎着大象沖了過來，喊道：“休傷我兄弟！”

蕭浚野反應敏捷，催馬躲開了。敵人趁機救走了狄彤昀，大象在戰場上橫沖直撞，血肉之軀根本不是它的對手。朝廷的士兵被大象踩得血肉模糊，蕭浚野心中憤怒，扯下背後長弓，拉滿了弓弦朝那邊射了過去。

嗖地一聲，長箭正中大象的眼睛。大象嘶吼一聲，上半身直立起來，把孟昔從背上甩了下來。大象疼得發瘋，不聽孟昔的使喚，開始敵我不分地踐踏。敵人也嘗到了被踩得粉身碎骨的滋味，慘叫着到處奔逃。

孟昔見大象發了瘋，一聲令下，弓箭手拉滿弓弦射過去，轉瞬間便把那龐然大物射得血流如注，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打了這一陣子，對方還有增員，城中人馬向外沖過來。席應帶人抵擋了一陣，他雖然武藝高強，畢竟年事已高。朝廷這邊損失慘重，不能戀戰。席應咬了咬牙，下令道：“撤——”

嚴峥嵘跟袁馭恒打了半天沒分出勝負，手中長刀一橫道：“今天先饒了你，咱們改天再戰！”

袁馭恒沉默不語，握着長刀的手捏得發白。他跟嚴峥嵘昔日也曾是戰友，如今他既然擋了自己的路，那就該死。狄彤昀從一旁騎馬過來，道：“大哥，就這麼放了他？”

袁馭恒的神色陰沉下來，道：“殺。”

嚴峥嵘撥馬回頭，到處都是流箭。他放聲吼道：“小心些，掩護主帥！”

此時忽見敵陣中射出一支箭，狄彤昀方才丢了大人，非得殺一個敵将找回面子來。袁馭恒準他動手，他便拉弓瞄準了嚴峥嵘後背，帶着滿腔恨意射了過來。

嚴峥嵘聽見聲音時，已經遲了。長箭穿透了護甲，他身軀猛地一震，重重地從馬上跌落下去，塵埃飛濺。蕭浚野聽見一陣驚呼，猛地回過頭去，見了那情形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腦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