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聖旨下來了,給了蕭浚野一個五品鷹揚将軍的蔭職,周钰和嚴碩為六品昭武校尉,讓他們作為先鋒跟随大将軍席應去濮陽傳召鎮南王的父親袁節。
蕭浚野穿上了盔甲,沉甸甸的分量讓他懷念起從前在軍營裡的日子。他站在等身的銅鏡跟前,鏡子裡的自己英武強壯,比剛來長安的時候高大多了。他在太學也下了功夫學兵書戰策,騎射更是不曾落下,本來還想自己去考個功名,沒想到戰争比明天先來了。
蕭浚野和兩個兄弟去找席大将軍報到,席應已經點集了八千人馬,準備去拿人了。小靜王也在,他身穿戰甲,一派儒将的姿态,以前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要上陣去打仗。
蕭浚野行禮道:“師父,弟子來了。”
席應身披犀牛皮铠甲,須發皆白,身材高大結實。七十多歲的人龍骧虎步,大将風度猶在。他看了蕭浚野一眼,臭小子好像比前陣子奪魁的時候又高了幾分,身材也更結實了。他的眸光深沉,去南方走了一趟,性格也比原來沉着了。流光追星劍就挂在他腰上,總算他還把自己這個師父放在眼裡。
他淡淡道:“準備得怎麼樣?”
蕭浚野的态度堅決,道:“我等忠于陛下,與反賊勢不兩立。若是袁節抗拒不從,我親自把他拿下!”
這小徒兒跟袁家的小兒子一起讀過書的事,席大将軍也有所耳聞,怕他顧念舊情落人口實。如今見他立場分明,滿意地點了點頭,覺得這小子還算懂事。
席應揚聲道:“你們都聽着,既為将領,就要以家國大業為重,不得徇私。否則便是對不起天下無數百姓。”
他聲如洪鐘,透着強大的氣勢。衆人神情肅然,紛紛道:“是!”
次日一早,席應便帶着大軍向東而行,行軍四日到了濮陽城外。袁家已經得到了消息,也派了一隊人趕往濮陽,把老宅護衛起來。袁家老宅修建的高大厚實,占地又廣,如同一座小城池。外頭圍了一圈官兵,席應見了東郡太守劉穆,道:“人跑了沒有?”
劉太守道:“前幾日袁馭恒的小兒子來了,帶人守着老宅。卑職叫人把他的宅子圍起來了,諒他插翅也飛不出去。”
席應帶人停在袁家宅外,讓蕭浚野在大門前宣讀了聖旨。
“……宣鎮南王之父袁節進宮觐見,聞诏立行,不得有誤。”
蕭浚野的聲音明朗,穿透力極強,裡頭的人肯定聽見了,卻全無回應。席應早知道是這個反應,也就是先禮後兵走個過場,冷冷道:“袁氏抗命不遵,我等奉旨将其拿下,把門拆了——”
袁家的護衛還試圖抵抗,都被朝廷的士兵殺了。轟隆一聲,漆黑的大門被卸了下來。一隊士兵舉着盾牌沖進院子,嚴碩和周钰随後進入,卻見裡頭冷冷清清的,非但沒有伏兵,就連家丁侍女都被遣散了。
宅子深處傳來了悠悠的琴聲,嚴碩豎起了耳朵,道:“诶,你聽。”
這等時候,那人居然還有心情彈琴,琴聲不疾不徐,有種空明淡泊之意。兩人循聲來到書房,見屋裡坐着個白衣少年,如芝蘭玉樹一般,卻是袁窈。他面前放着一把焦尾琴,琴弦微微震蕩,餘音未絕。他神色平和坦蕩,擡眼道:“我等了你們好久,終于來了。”
畢竟是一起讀過書的同窗,那兩人都有些不忍心。兄弟倆互相看了一眼,還是周钰開口道:“我等奉陛下之命,召袁節進宮,他人呢?”
袁窈平靜道:“他已經走了。”
那兩人沉默下來,知道中了他的瞞天過海之計。前幾天府裡遣散了一批人,他祖父應該就是那時候混在仆人中逃出城去了。袁窈留下來,偶爾在高樓上露一面,劉太守便以為他家的人都還在,一門心思圍着袁府,正好給了袁節回雲南的機會。
蕭浚野身披甲胄從外頭奔進來,看到他的一瞬間,心竟有些痛。兩人注視着彼此,蕭浚野的目光變幻,有恨意,也有深藏的憐憫。他有很多話要問他,卻又一句也說不出來。
袁窈開口道:“蕭公子……不,現在是蕭将軍了,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清冷,目光裡帶着幾分傲氣,人還是從前的那個人,卻又與印象中大不相同了。這才是鎮南王的兒子真正的脾氣,從前的他委屈隐忍,也隻不過是為了騙取自己的信任做出的假象罷了。
蕭浚野道:“是你放走了袁節?”
袁窈沒否認,淡淡道:“祖父年邁,我随你們進京面聖。”
身後傳來一陣稀裡嘩啦的腳步聲,朝廷的人控制了整個袁府。士兵們趕了過來,各個手持利刃,對堂上的反賊虎視眈眈。
袁窈站起來道:“走吧。”
縱使到這個時候,他仍然是一副風淡雲輕的姿态,又如冰雪一般疏冷。外頭的士兵被他的氣質所懾,竟然不敢上前。蕭浚野皺起了眉頭,他們大老遠來,可不是請袁家的人當座上賓的。别人不敢動手,蕭浚野喝道:“拿枷鎖來!”
有士兵拿了鐐铐過來,蕭浚野一把拽過了袁窈的手臂,粗暴地把他雙手铐在身前。袁窈揚起嘴角輕笑,任他擺布,一如從前無人之時他們悄然厮磨的模樣,至親近,卻又至疏遠。蕭浚野竭力讓自己的心腸硬起來,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袁窈注視着他的眼睛,靜了片刻道:“看在昔日當扇贖劍的份上,請将軍善待。”
蕭浚野的心蓦然一痛,想起往昔的情形,那時的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跟他會有這樣一天。他道:“就這一個要求?”
袁窈輕輕道:“戴罪之身,哪裡敢有更多奢求。”
兩人近在咫尺,袁窈的表情淡漠,好像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裡,若有似無的笑意裡帶着幾分嘲弄。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高高在上,陰沉涼薄,性子如同鋒利的彎月,而不是自己以為的那一輪朦胧滿盈的月亮。
其他人還在外面看着,蕭浚野沒再與他多言,冷冷道:“帶走!”
士兵們把袁府掘地三尺地搜了一遍,除了袁窈之外,再沒找到任何重要的人。蕭浚野把他交給了席應,道:“都跑了,就剩他一個了。”
劉太守沒想到他不惜拿自己做餌,為他祖父争取逃走的時間,臉色很是難看。他冷汗涔涔道:“下官失察,中了他的計,還請大将軍責罰!”
席應冷冷道:“怎麼罰你由聖上決定,好歹是個姓袁的,人我帶走了。”
他擡手一揮,連夜都不過,帶人馬直接回長安。袁窈身為俘虜,被關在囚車裡,出城時百姓們從屋裡探出頭來,好奇地張望着他,低聲議論道:“怎麼回事?”
有人道:“反賊,朝廷派了這麼多人來抓,帶回去要砍頭的。”
人群議論紛紛,有人心生同情,也有人對他嫌棄鄙夷。袁窈神色淡然,他決定替祖父留下時就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此時也沒把這些屈辱放在心上,整個人都像是空的,有種虛無感。
皇帝要拿他當人質,大約不會殺他,但袁窈的日子必然不會好過。蕭浚野騎馬走在前頭,幾次想回頭看他,卻終究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晚上大軍在野外紮營,席應讓蕭浚野盯着袁窈,免得他出事不好交差。蕭浚野怕自己會心軟,硬撐着不肯去看他。小靜王于心不忍,給袁窈送了點吃的和水,見他的情況很不好。昔日的夥伴淪落到這個地步,誰心裡也不好受。
蕭浚野悶頭在帳篷裡坐着,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師無咎走了進來,低聲道:“都已經這樣了,你去瞧瞧他又能怎麼樣?”
蕭浚野道:“他是囚犯,我有什麼好看的。”
師無咎糾正道:“嫌犯嘛,陛下還沒給他定罪呢。過兩天進了長安,想見一面也難了。”
那句話戳中了蕭浚野的心,他在營地裡徘徊了良久,朝囚車走了過去。不遠處篝火熊熊燃燒,将士們吃完了飯,已經準備休息了。蕭浚野打開了囚車,冷冷道:“出來。”
袁窈原本靠着欄杆坐着,聞言擡起了頭,道:“你要放了我?”
蕭浚野冷漠道:“你想得美,下來給我幹活!”
袁窈現在是他的俘虜,蕭浚野想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他。袁窈在囚車裡待了一天了,渾身血脈不暢,能出來走走也挺好的。蕭浚野把他手腳間的鍊子放長了,好讓他行動不那麼難受。擡起頭來時,見袁窈正垂眼看着他,輕輕一笑。
“蕭将軍,你對我真好。”
蕭浚野感覺被他嘲弄了,自己也想對他狠一點,可就是下不了這個心。他冷着臉一拽鍊子,道:“少廢話,去給我打水來。”
袁窈扭頭見旁邊有個木盆,前頭有條小河。周圍到處都是士兵,他一個人打水,兩個人在後頭盯着。袁窈打了水送到蕭浚野帳子裡,道:“将軍,水。”
蕭浚野想起往日自己被他欺騙的情形,心中就生出了一股恨意,非要狠狠折磨他不可。他冷冷道:“給我洗腳。”
袁窈靜了片刻,沒說什麼,走過去單膝跪在地上,脫下了他的靴子。蕭浚野從前把他看得比什麼都珍貴,哪裡舍得這麼對他。如今見他這樣,心裡竟有些希望他能反抗,斥責自己對他無情。可袁窈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好像心如死灰,覺得自己天生就該這麼對他。
他把自己看得跟袁家的那些人一樣,這對蕭浚野來說就是最大的侮辱。
他有意把自己擺在一個受害的位置,逼着對方對他施虐,通過這種方式讓人更難受。蕭浚野心中一股無名火起,一腳踢翻了水盆。嘩啦一聲,袁窈的衣裳都被濺濕了,詫異地看着他,仿佛面前的人是個喜怒無常的瘋子。蕭浚野漠然道:“太涼。”
身上的鐐铐冷冰冰的,提醒着袁窈如今的身份,他沒有資格讨價還價。袁窈沉默着撿起水盆,出去打水、燒水,拖着沉重的鐐铐端進來,試好了水溫才道:“将軍,水好了。”
蕭浚野把腳放進盆裡,确實冷熱正好。袁窈給他洗着腳,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蕭浚野還是覺得不痛快,好像從頭到尾隻有自己心裡受折磨,他卻毫不在意。
他越是冷漠,蕭浚野就越要把他的面具撕下來,看他真正的情緒。他冷冷道:“挺會伺候的,不愧是奴隸出身,在家也經常這麼伺候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