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窈咬了咬牙,果然有些破防了。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樣,開口道:“我祈族人不是奴隸!”
蕭浚野就喜歡看他這麼不服氣的模樣,道:“怎麼不是?你爹一進雲南就占領了月照山,你族人是奴隸,你娘是奴隸,你生來——也是奴隸。”
袁窈氣得發抖,這一生他委曲求全,也隻是為了族人和母親能夠平安。蕭浚野踐踏自己也就罷了,但不能瞧不起他的族人。袁窈道:“我祈族人沒做錯什麼,隻不過懷璧其罪罷了。”
蕭浚野冷冷道:“你事事聽你爹的,不是做他的好兒子做得挺開心麼?”
他捏着袁窈的下巴,逼他擡頭看着自己,道:“你沒有心疾,有心疾的是你爹。你接近我就是為了他,做了那麼多事就是為了從我手裡騙走長生經?”
袁窈的目光閃爍,顯然是被他說中了。蕭浚野注視着他,嘲諷地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袁窈的身體一僵,仿佛被打了一耳光似的。曾經與他說過的話,如今成了一個笑話。他沒辦法面對這一切,不想待在這個窒息的地方了,掙脫了蕭浚野的鉗制站了起來。
蕭浚野喝道:“誰準你走的!”
袁窈置若罔聞,低垂着眼,拖着沉重的腳鐐往外走。蕭浚野光着腳追上去,大手攥住他的肩膀,拽着他轉過身來。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身份?”
袁窈臉上滿是怒意,眼角通紅,覺得自己看錯他了。蕭浚野有種焦躁感,道:“你這麼看我幹什麼?”
袁窈道:“我騙你是情非得已,你騙我是為什麼?”
蕭浚野皺眉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袁窈啞聲道:“你說過要帶兵打到月照山去——”
蕭浚野一怔,袁窈的眼淚湧了出來,仿佛對他極其失望,道:“你說過要把奴役我們的人趕走的!”
蕭浚野仿佛被一支箭射中了,當初自己說過的話,反而在此時射向了自己的眉心。他曾經為了那些無辜者義憤填膺,如今卻覺得他們命該如此,失去了憐憫之心。他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良久說不出話來。
嚴碩從外面探頭進來,小聲道:“哥……怎麼了?”
他和周钰、小靜王有些擔心,忍不住過來看一看,就見那兩個人吵成這樣。蕭浚野本來想氣一氣袁窈,結果卻被他氣得夠嗆。他怒道:“把他帶回去鎖起來!”
兩個士兵從外頭進來,分左右架着他胳膊,把他拖了出去。蕭浚野在帳篷裡轉了幾圈,還是火冒三丈,大馬金刀地坐下了,哐地一捶桌子。
另外三個人看着他,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嚴碩猶豫了一下,低聲勸道:“算了吧,咱們以前都是好兄弟。他爹幹的事跟他又沒有關系,鎮南王要是真對他好,就不會讓他當質子了。”
袁窈對于他父親來說永遠都在可以犧牲的第一位,這次讓他換祖父回去,應該也是他爹的吩咐。袁窈的母親和族人在袁馭恒手裡,他就沒有拒絕的餘地。
周钰也有些唏噓:“他爹要是在乎他就不會讓他來接袁節了,他什麼時候都是棄子。”
蕭浚野自然明白,一想起這些心就隐隐作痛,但還是沒辦法原諒他欺騙自己。周钰碰了碰師無咎,道:“靜王,你覺得呢?”
師無咎認識他更久,了解的也更深,不像另外兩個人一般同情他,淡淡道:“這人心氣高,對自己這麼狠的人絕對不是良善之輩。他就像條蛇,現在雖然凍僵了,一旦有複蘇的機會就會反撲,還是防着些的好。”
嚴碩撓了撓頭道:“不至于吧,我看他挺可憐的,不都是他爹逼的麼?”
小靜王搖了搖頭,這些人還是看的太淺了,道:“他爹利用他,他何嘗不是在謀取他爹的東西。明知道危險他還肯這麼做,就說明他有火中取栗的理由。袁家這幾個兒子,說不定就他能熬到最後呢。”
嚴碩有點懵,道:“啊?”
其他幾人覺得小靜王說的也有些道理,他身為袁馭恒的兒子,也有自己的野心。周钰道:“他不可能拿到繼承權吧?”
師無咎道:“不一定,袁家老二肯定不行,老大橫沖直撞的,一副短命相。隻要他能活到最後,袁老頭折騰的這些說不定就都給他做了嫁衣裳。唉……等着瞧吧。”
蕭浚野沉默着,覺得以袁窈的心性,說不定真的會有那麼一天。但他身上不光有像他父親的一面,也有像他母親的神性。那兩面如同光與影,交纏鬥争,最後會選擇哪一條路,還要看他自己。
回長安的路上,白天袁窈被關在囚車裡,晚上蕭浚野便打開籠子放他出來,讓他掃地洗衣。袁窈一副心如死灰的态度,讓幹什麼就幹什麼。蕭浚野有時候看着他受罪,心裡也很不好受,可想起他一直以來都在欺騙自己,心裡又生出一股恨意,覺得這都是他應得的。
初秋了,夜裡在囚車裡太冷了。蕭浚野有時候會故意忘了把他鎖回去,自顧自先睡了,袁窈也就跟着睡在帳子裡。四面不透風,頭上有頂,還有柔軟暖和的睡袋,對于現在的他來說已經很難得了。
蕭浚野讓他去洗了兩件衣裳,袁窈回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睡了。桌上留着一碗飯,還有一碗粥,比中午在囚車裡吃的好多了。袁窈默默地吃了飯,片刻經過他身邊,靜靜地看着他。
蕭浚野知道他在自己床前,隻是閉着眼沒動。一旦醒過來,又是對立的身份,對彼此都是折磨。袁窈伸出了手,把被子蓋住了他的肩膀。那一下輕輕的,帶着他手上冰涼的氣息,卻讓蕭浚野的心猛地一悸。
他們好像還在一起讀書時的光景,兩個人之間沒有任何龃龉。蕭浚野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握住了他的手。袁窈渾身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往日的情形像泡影一樣消散了,蕭浚野心中難受得厲害,放開了他的手。
他翻身朝裡,假裝睡着了。他們之間已經回不去了,那麼多人因為袁氏的野心而死,他是反賊的兒子,是整個大新朝的敵人。
黑暗中,袁窈傷感的神色浮現在他腦海裡。他跟他的兩個哥哥不同,一直都在夾縫中生存,不這樣他能怎麼活?任何人換到他的位置上都沒有更好的選擇,蕭浚野也想不出該怎麼做,整個人像是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中,就這麼睡着了。
次日清晨,蕭浚野醒了過來,袁窈還在睡。他靜靜地看着那邊,袁窈的發絲散落在臉旁,睡着的模樣頗為憔悴。這段時間他受了不少苦,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有些形銷骨立的感覺。他睡夢中眉頭也微微蹙着,好像做的夢也不好,可醒來現實的情形更糟。
一會兒拔營,再走半天就進長安了。到時候把他交給三法司,自己想再見他一面就難了。
仿佛感到了蕭浚野的目光,袁窈睜開了眼,意識到自己身處在怎樣的情形中,睫毛簌簌地眨了幾下,輕輕地坐起來。
他穿上了外衣,收拾了睡袋,鐐铐發出叮當的聲響。蕭浚野看着他,還沒有把他關回去的打算。兩人四目相對,蕭浚野道:“快到長安了,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麼?”
袁窈的神情平靜,想了想道:“以後若是我娘和弟弟落在你們手裡,還請将軍善待他們。”
到了這個地步,他還不想想自己。蕭浚野啞聲道:“你就不求我放過你?”
袁窈輕輕笑了,道:“放了我,你的家人怎麼辦?”
蕭浚野心酸得厲害,又無能為力,他想過很多未來,卻從沒想過把袁窈投入監牢的人是自己。
仿佛怕他硬不下心腸,袁窈嘴角輕輕一揚,露出了涼薄的笑意。
“把我交上去,換你的榮華富貴好了。我是你晉身的第一個台階,以後你還要踩着别人鮮血淋漓地往上走,這個世道就是這樣。我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你是個狠人,你能做到的。”
他是個聰明的人,知道怎麼戳人最痛。蕭浚野被他氣得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钰掀開帳篷進來,見了那兩人的情形,歎了口氣。他勸道:“人各有命,随他去吧。”
袁窈已然出了帳子,兩個士兵給他戴上了枷,押着他上了囚車,咔嚓一聲鎖上了牢門。
蕭浚野背對着那邊,甚至沒有勇氣看他一眼。袁窈的神色卻很平靜,仿佛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站在陽光裡,有種前所未有的平和——終于能擺脫這身不由己的一生了,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若是有下輩子,他不想當人了,也不想做飛禽走獸,就想當一條小河,從山裡穿過,看看兩岸的花草,曬曬太陽,夏天接納雨水,冬天看雪靜靜飄落,幾百年幾千年都這麼自在地度過,那便是他夢裡都在想的情境。
大隊人馬來到了長安城外,朝廷提前接到了消息,派了一隊人來迎接。孔玉屏穿着大紅官袍,騎着一匹漆黑的高頭駿馬,他身為司隸校尉前來押送囚車。孔钺和孔武騎馬跟在二叔身邊,看着囚車裡的人,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尤其是孔钺,微微揚着下巴,仿佛終于把昔日天上的雲彩踩進了污泥裡。
從前他獻殷勤還湊不上去,如今袁窈成了階下囚,簡直讓他太痛快了。早就知道這小子會有這麼一天,他是反賊的兒子,敢不知天高地厚與當今陛下作對,就是這世上最低賤的人,任何人都能踩他一腳。
如今這小子落到這個地步,再沒有人做他的靠山了,自己非把昔日受到的恥辱讨回來。
他這麼想着,心裡的恨意流露出來,恨不能現在就抽出鞭子來狠狠抽他一頓。
孔玉屏抱拳行禮,微笑道:“席大将軍辛苦了,陛下讓我來接人犯,着你明日進宮受賞。”
席應戎馬一生,一身功勳都是自己一刀一槍掙來的,對這種靠裙帶關系上位的外戚十分冷淡。他漠然道:“知道了,帶走吧。”
蕭浚野就在旁邊,卻隻能沉默不語。孔玉屏押走了囚車,像這種要犯審完都會關在诏獄裡,那種地方暗無天日,一旦進去就再也别想出來了。
蕭浚野看着那一隊人漸行漸遠,心就像被一隻手捏緊了,隻覺得痛得厲害,卻隻能眼睜睜看着,什麼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