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槲月的百年歲月之中，其實有很多堪稱痛苦的事，可她無暇品味自己的痛苦，或者說，她感覺不到自己的痛苦。

就像此刻，時臨字字懇切地告訴她，她隻是怕他，為她而死。

她也隻是在心頭閃過一絲茫然。

時臨的眼神悲傷地鎖在她身上，猶豫着伸出手，握住她如風中殘葉一般的雙肩，“也許是曾經有太多人為你而死，也許是經曆人間百态，你已經喪失了正常的感知，阿朝。”

槲月手攥緊了又松開，露出一個笑容，眼眶發紅地死死盯着他：“燭龍大人，你好像有點太自以為是了，我要上九重天殺相戎，那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你有什麼資格為我而死？”

她這句話成功讓時臨幾乎在一瞬間白了臉。

他難堪地撇開她堪稱銳利的眼神，像是這句話已經凝成了實質的劍，深深刺進他心裡。

在他撇開的一瞬間，她的眼神又陷入空茫。

“阿朝……”

槲月迅速地轉身，擡腳就要走。

“你以為你我的羁絆是從今時此刻才開始的嗎？是從你複仇時才開始的？不是的，”時臨的語氣已經帶上了哽咽，他眼尾的紅痕像是一條血痕，殷紅的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一邊侵蝕，一邊搖曳，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是從你在寒淵境救了我，就已經開始了。”

“是你先來招惹我的，阿朝。”

槲月的腳步僵在了原地。

他緩步，幾乎是極慢地踱步至她面前，讓她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發紅的，近乎可憐的俊俏面容。

“你說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那麼我就擁有為你而死的資格，你也擁有……為我而死，抑或是為族人而死的資格，死亡不是犧牲。”時臨含着玻璃珠子一樣的眼淚，輕輕勾起唇角。

死亡不是犧牲？

“什麼意思？”

時臨見她終于不是一味抗拒，垂眸笑了笑，“意思就是，死亡從來不是終點，我們彼此赴死抑或是求生，是以愛之名，那就不需要代價，我相信整個越山的族民都是這樣想的，就像你為了給他們報仇，為了搶回他們的靈魄所做的付出一樣。”

“越山？”槲月疑惑地擡眸瞧他，他溫和的目光像是一場微風，倏然拂過她皺皺巴巴的心髒，不由讓她放下一絲戒心，“他們死在相戎手裡，還是為了保護我，我當然要……”

“若他們不是為你而死，假如彼時你雲遊在外，你還願意為他們複仇嗎？”時臨直接截斷了她的話頭，重重問道。

“我……”槲月皺了下眉，像是在疑惑他怎麼會問出這種問題，“我當然願意。”

那一瞬，她腦中仿佛飛速閃過一個念頭，快得抓不住。

時臨像是不出意料，“是啊，所以你不是為了愧疚感才想複仇，而是因為他們是你的親人，那為何我就不能為你做些什麼？為何你要為他們的故去而承擔如此大的包袱？”

槲月下意識反駁他：“但我一人，如何能比越山那麼多條生靈的性命？你如此作比，實在不公。”

時臨聞言，眸光一閃，他的眼睛移向别處，像是望向了一個遙遠的過去。

“我如此作比，是因為我也曾經曆過你這般的時刻。”

他的語氣沉重，讓槲月一瞬間就想起了他的身世。

時臨，乃是這世間最後一隻燭龍，燭龍族舉族覆滅，隻輾轉艱難留下這麼一顆蛋。

那還是千年之前的事，他甚至都不曾見過自己的族人，自降生起就與佛口蛇心的叔父一同長大。

思及此，她本來冷硬的面容不禁松緩了幾分。

“你……”

時臨自嘲地笑了笑，“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知道他們再也回不來了，連靈魄也沒剩下一縷。”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阿朝，我說這件事，并非是為引起你的同情，而是想告訴你，我也是在舉族盡滅之際留下的唯一一個血脈，我能為他們做的事就是好好活着，或者痛痛快快地去死，是非在己，毀譽由人，自己所願才是最重要的。”

是非在己，毀譽由人。

槲月長久地怔在原地。

良久，忽而啞然失笑。

時臨偏頭瞧她。

“沒想到，我還有被你教訓的一日。”

她一直以為他是有勇無謀之人，唯有一腔熱血沖着他向前走，卻沒想到，他的心性曆經千年，依然如此純澈，隻是不願流于世俗罷了。

明明知道這世間假象頗多，還是願意對她敞開心扉。

時臨瞧見她出現寬松笑容的面容，忍不住也笑了：“本尊可是當了數百年的妖尊，訓你一個小小聖女還是有點資曆的。”

槲月斜了他一眼：“誇你胖你還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