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驚心動魄的騰雲之術教學初見成效之後,時臨便好像跟她杠上一般。
每日辰時她若不起,他便将她房間整個拔地而起。
有時是扔進星河谷的密林中,有時是挪到一座無名山峰上,有時幹脆讓符轲馱着屋在天上到處亂飛。
由于造出的動靜太大,邈姨已經勒令她把屋單獨挪到整個院子的最西邊。
她每天就被折騰着從山外山的犄角旮旯把房屋搬回來。
若是她不小心使大了勁,那竹屋便會咔吧一聲裂開一條縫,沒準哪天睡着睡着就被轟隆一聲砸個七葷八素。
整日天上飄地下跑水裡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待她終于能夠掌心聚氣,輕輕接住百米開外一顆靈芝草上瞬間落下的露珠時。
這位吊兒郎當的煞神終于微挑了下眉,揣着手風輕雲淡地說一句:“尚可。”
許今朝一聽這吐不出半句象牙的狗嘴裡突然說出了一句人話,激動得差點喜極而泣。
她又一向是打蛇随棍上,給點陽光就燦爛的類型,自然是無比燦爛地拍馬屁:“我師父那可是名聲響徹妖界的時臨大人,我作為徒弟肯定不會差的。”
“别笑了,好醜。”他冷冰冰地斜了她一眼。
許今朝臉垮了下去。
她内心瘋狂紮小人,這個龜毛的家夥,舔一下嘴唇會把自己毒死的玩意,怎麼會有朋友啊!
不過許今朝一向自傲于臉皮能擋三千飛矢,自然不會把這話放在心上。
她有更關心的事。
“說實話,我都不記得我們有多少次共同經曆的生死時刻了,如今又盡心盡力地教我,不管你對我意見如何,我已視你為朋友。”
與人相交,貴在相知。
許今朝深谙此道,故而向來都是與能說真話的人說真話,與不能說真話的人虛與委蛇,兩面三刀。
她以為時臨又要嘲諷一番她癡心妄想。
可他沉默地抱着手,坐在一顆三人合抱的大樹下,樹葉搖動簌簌作響,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朋友?”
他低聲重複了一下這個詞。
許今朝納罕他并未出言譏諷,緊接着又道:“其實我知道你與坊間傳聞并不相同。”
就他們這段時間的相處來說,時臨雖說嘴巴比她還毒,可到底是教她練功不曾偷懶,自打相信她之後,也再沒有對她出過手,甚至在南海還救她一命。
她看得出來,時臨此人不說是個好人,至少與傳聞大相徑庭。
他嘴角微勾,眼睛卻一片薄涼,眼神向外投去,目光漫無邊際。
“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
“你為何不辯解?”許今朝不欲回答他那些嘴硬的話,隻問道。
時臨眸子閃爍,手指無意識在胸前衣襟上摩挲,“辯解什麼?”
“坊間說書皆道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暴戾恣睢德不配位,這些傳聞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你難道不知?”
時臨不明意味地從鼻子裡溢出笑聲,卻又沉沉地止住了。
他語氣不似方才冷冰冰的,卻有幾分無所謂:“與我何幹,人言如虱,難道我還要用燭陰之火燒盡那些虱子不成?”
許今朝緩緩道:“虱子……也是在人身上長的,呆久了鑽進皮毛瘙癢不說,兇些的還會食人血肉。”
時臨擡頭與她眼神一對,眸子微眯流露出一絲危險,“你想說什麼?”
這人身上的防禦機制可真強,任何想要探知内心的行為都會被他敏銳察覺。
“之前不是說過嗎,我也漂泊無依,像個孤魂野鬼,甚至連自己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她拄着下巴不與他對視,隻随意撥弄着地上的螞蟻,“所以我關心你呀,怕你無人訴說,隻獨自傷懷,不過你不願意說就算了,畢竟每個人都有點不足為外人道的事。”
長久的沉默。
忽而聽低啞的聲音緩緩傳進她的耳朵。
“我是一條燭龍,破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這個他,指的應該是厍玉谌,他的叔父。
龍是卵生動物,會對破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有雛鳥情結。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一個沒幾天交情、整日戴着一張虛僞面具的人說這些,但總覺得她的目光中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惡意,沒有善意,她甚至沒有注視他,就好像……在和江河湖泊說話一般。
“我燭龍一族千百年來都是妖界霸主,直到千年前那場大戰……是他養育我長大,又力推我坐上妖尊之位,”時臨忽而低頭笑了笑,“其實我不喜歡那個位置,整日窩在蒼梧境,等着底下的人一會來跟我說熊族族長卸任,族中内鬥讓我去解決,一會說白澤生辰節有大妖作亂,害了不少小妖,一會又要接待各族朝觐,把那些族長的臉一張一張記住……”
“多沒意思。”他下了結論。
許今朝摸着下巴砸吧着嘴點頭,“确實沒意思,權柄嘛……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