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之中,太.祖以女身登位,定下例法,女子方可承嗣,此後兩百多年,皆是女帝登位,至此,且不論庶民,舉凡富貴人家,各家承嗣之人皆以女嗣為上,若實在無可奈何,隻得一子,便為其娶妻,生下女孫繼承家業。
而皇室之中,公主郡主皆有繼承之權,與往朝的皇子王爺實無兩樣,各有封地俸祿,皆有爵位可以傳于後代,因此,便造就了隻重生女不重生男的風氣。
傳到長甯帝趙明鏡這一代,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也更加看重女嗣,更想生下女兒,有一個繼承人才好。
抱錯了一個兒子,彼時趙明鏡自然很失望,隻是生育風險太大,損傷甚重,易有性命之危,生兒生女之事也隻由天定,她便沒有拼第二胎的想法,隻打算等兒子長大之後,生個孫女繼承她公主爵位。
抱着這樣的打算,‘趙承嗣’在公主府上的日子實際上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享受,雖不愁吃不愁穿,但父母對他頗為冷淡,關愛甚少,府中下人察言觀色,也不甚看得起他,不過面上過得去,不失了公主府體面就是了。
婉朝律法,男女成親過早,易損身害命、不利子嗣,故十八歲後,成人之時方可成婚,趙承嗣十八歲剛成年,便飛速娶了妻,預備着生下女嗣傳宗接代了。
至于娶親不久,身世暴露,趙明鏡認出親生女兒,待他更如秋風掃落葉,毫無留情之處。
安公子将當時處境一一道來,指望皇太女因此能因此寬心釋懷:
“仆自知彼時處境并不能與殿下所受之苦相提并論,然仍厚顔求恕,伏請殿下念仆當時尚在襁褓,無知無覺,非為有意僭越犯上,此後亦深加痛悔,慚愧無地,求殿下寬宏大量,開恩恕仆深罪,仆必銘感五内,沒齒難忘。”
葉無雙神情疑惑,茫然若迷:“你也說了,彼時尚在襁褓之中,并非有意為之,何罪之有?”
“——況且養母蘇氏撫育之恩,我難道竟全然不記?忘恩負義、傷害無辜,實非我志。”
安公子察言觀色,知此誠心,不由得感極涕零:“殿下聖明,洪恩無量,仆感激不盡。”
*
安公子安心離去。
葉無雙坐在原處,舉盞飲了一口茶,并不動作。
不久,一位中年女子走了進來,跪在地上:“臣有罪。”
葉無雙并不詫異,隻淡淡道:“王統領。”
這位中年女子是飛鳳軍統領——王昌容。
飛鳳軍是長甯帝的親軍,有拱衛帝王之職,隻聽從皇帝一人之令,由皇帝直接管轄,是皇帝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能當上飛鳳軍的統領,王昌容自然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她是長甯帝乳娘之女,與長甯帝自幼一同長大,二人情逾骨肉,情如姐妹。
這樣的身份,自然也知道長甯帝的心事。
在王昌容看來,這母女二人性情都是一樣的驕傲倔強、爆裂如雷,各自極有主張。
雖有血緣聯系,畢竟相遇之時已經成年,不曾磨合過的,誰也不肯服讓誰,本就疏離陌生,又是君君臣臣母母女女,綱常名分拘束,隔閡更生。
其實,若是再多一些時間,關系未必不能融洽緩和——隻是,長甯帝的身體已堅持不了多久了。
王昌容作為長甯帝的玩伴、義妹,為了滿足義姐的死前遺願,是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任何手段的。
七十多年前,婉朝還是女帝在位,那位女帝子息薄弱,生下來的孩子一個個夭折,最後心力交瘁,郁郁而終。
臨終之時,那位女帝選了宗室一位郡主作為繼承人,然而,那位郡主之父、宗室王爺,借着這道旨意,以女兒名義,公然坐上了皇帝之位。
他将女兒封為太女,承諾隻是代女攝政,待女兒長大之後會還政于彼,那時這位宗室王爺手握軍權,太女勢弱,争執不過,隻能含恨認了。
誰知王爺坐上皇位之後,便開始瘋狂針對太女。
他秉性風流,膝下頗多子女,自坐上皇位,更是廣納美人,來者不拒,公主皇子的數量不斷增加,而皇帝更是不斷扶持起自己的子女與太女進行鬥争制衡。
如此坐山觀虎鬥,攪得各方灰頭土臉,元氣大傷,好扶自己心愛的皇子上位。
強中自有強中手,這位皇子心性更是狠絕,各方元氣大傷之際,他直接出手毒死了太女,殺死兄弟姐妹,氣死了皇帝老父親,成功登上了皇位(當然,新任皇帝陛下表示:不信謠不傳謠,一切都隻是不幸的意外)。
這位皇帝并無多少治國理政之才,隻是手段夠狠而已。
然而,皇帝防得了旁支的外人,卻防不過自家兒女,他肖似其父性喜漁色,子嗣頗多,晚年,皇後生下一子一女,小公主資質更好,皇帝卻更偏愛皇子,處處打壓公主,長此以往,這位公主便心中不平起來。
——卻說先前的那位太女,生下來便是一個無法生育的石女,卻被其母遮掩隐瞞下來,順利坐上王府世女之位,之後又成了太女。太女自知無法生育,預先便有了過繼女兒的打算,暗中準備了一批人為自己挑選繼承人,誰知一轉眼便被自己的皇弟毒死了。
然而,主人雖死,這批遺留下來的人手還潛伏在暗處,伺機為主盡忠。
察覺到公主的心思,這些人便潛到公主身邊,挑起她的野心,教導她帝王權術,告訴她:她本該是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婉朝立國二百年來,皇位從不曾由男人染.指,隻有女子才配坐上皇位。
公主深以為然。
九歲時,皇帝駕崩,公主皇兄登基,其性格懦弱,政權多握于公主之手。
皇兄死後,侄子上位,封昭陽大長公主。
昭陽大長公主趙明鏡,如今的長甯帝,一生事迹,盡在于此。
“你對我說這些做什麼?”
“殿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王昌容曉之以理,又動之以情:
“陛下因幼時之事,執念所重,便是女嗣,深忌男子登位,而陛下既生有殿下這般出色女嗣,時覺面上有光,深以為傲,要她舍棄殿下而讓位于其他宗室旁支之女,恐怕太過為難。
陛下如今身體欠安,恐有不測之危,求殿下念在母女情分上,了卻陛下心病,安心養病,便是他日若有不測,心無挂慮,死亦瞑目。”
葉無雙蹙起眉。
她想起夢中作為皇後的經曆,那時,‘宋月’是以公主義女身份入宮為後的,皇帝去世之後,她能順利成為太後,未必便沒有這位生母的暗自幫助,在那樣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以公主的身份,想要做成這件事,恐怕也頗費心力。
且不論夢中虛實,現實裡,葉無雙是親眼見過蘇氏生産的,血流成河、九死一生,鬼門關中走過一遭也無為過,後來之病也多因生産之故。
認親之後,母女雖不甚親近,然而那十月懷胎畢竟不是虛假,破廟之中艱難生産,更是備受苦楚。
生産之恩,為人之女,難道便一點不記?
葉無雙歎了一氣,她性子從來淡漠,對權力并沒有什麼執念,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既無所謂無,更無所謂有:
“既然是母親的心願,我是願意遵從的。”
大婉長甯十一年,長甯帝禅位于皇太女,次月駕崩,含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