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
此時長甯帝已十分憔悴,飲食少進,睡夢難穩,面容清減,蒼蒼白發,氣息衰敗。
葉無雙走進殿中,長甯帝望着她,心緒複雜。
并非不曾猜疑過,也并非沒有反悔過,隻因一時沖動,便定下了太女之位,以至時刻難安。
見她性情恬淡,憂她抛擲大業一走了之,見她才幹過人,恐她不甘人下……帝王心性,從來多疑。
……她動過廢太女的意思,隻因不甘便宜他人,又按下了這般心緒,如今想來,卻頗多驕傲慶幸。
她的親女兒,心機手腕比她自己還要高明,這江山何愁不穩?
無論如何,坐這個江山的,必須是她的親生女兒!
長甯帝神情高傲,俨然還是當年那位睥睨一切不可一世的帝王,“朕已決定傳位于你,收拾收拾,準備登基吧。”
“不。”葉無雙斷然開口:“我不要。”
“這由不得你。”長甯帝神情漠然。
葉無雙面色冷然:“我的事情,不需要其他人替我做決定。”
“無知!”長甯帝譏诮道:“我倒不知道你竟如此天真,你以為你走到這一步,還能夠全身而退、一走了之?”
“為什麼不行呢?”葉無雙淡漠道:“榮華富貴,皆是過眼煙雲,轉身成空,并不值得記挂,能夠勘破、放下,自然能得大解脫,所謂全身而退,并不算是一件難事。”
“放下?說得容易。”長甯帝面色譏諷。
“别的不說,單說你費盡心機折騰出來的農部,花費了多少年的工夫,前前後後牽扯進多少人事,若非你身居太女之位,早該土崩魚爛一敗塗地了!綁了那麼多人上船,最後卻選擇抛棄一切一走了之,你有沒有想過,農部一朝失勢,将會受到怎樣的打壓、怎樣的滅頂之災?屆時,你費盡心思所建立的一切,都将前功盡棄,搭上那麼多人的身家性命,你又于心何忍?”
葉無雙神色自若:“母親,您思慮過多了。”
“我隻做我想要做的,至于目的達成後,它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并不關心。”
“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事物是能夠長久存在的,一旦到了時候,該消散的自然會消散,不過或遲或早罷了。朝堂之上也是如此,便是我登上皇位,也終有壽盡之日,屆時人死政消,一切也終究煙消雲散,既然都是要入土的東西,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麼區别?”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恒的,沒有千年不敗的基業、萬年不滅的江山,一切都會被推翻,一切都會覆滅,執着于必然會覆滅的存在,未免過于蒙昧。
“冥頑不靈!”
*
葉無雙正在殿中處理政務。
那日與長甯帝談論不合,各自不歡而散,此後,像是置氣一般,長甯帝對手中事務全然擱置,撒手不管了。
正所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皇帝不管事,葉無雙作為皇太女,代行攝政之職,自是責無旁貸的。
諸多政事一股腦全推到了葉無雙這裡,事雖不難,量卻浩繁,處理起來頗耗時間。
事務大緻處置完成,葉無雙擱下筆來。
正在休憩時,想到長甯帝的病情,葉無雙忍不住皺着眉,神情煩悶。
良久,她低歎了一口氣,擡手招人詢問道:“母親病情如何?”
宮人回複并無兩樣,皆是久病難愈,沉疴難起。
葉無雙平靜颔首,點頭道:“知道了,擺駕飛鳳殿,我去看看母親。”
飛鳳殿中,衆人皆是情緒低迷,神色倉皇不定,然卻也亂中有序,竟有一種習慣成自然的平靜。
葉無雙行過重重遊廊,迎面便遇到了一個男人。
三四十歲的青年男人,滿面疲色,神情憔悴,昔日所養出的富貴之氣,一絲也無。
這便是當年和葉無雙抱錯之人,蘇氏真正的長子——安公子。
蘇氏自被接到京城之後,便一直住在護國夫人府中,而她膝下四子,包括安公子在内,也一同在護國夫人府中住下,朝夕侍母之疾。
許是京中醫藥更妙,或天倫之樂慰母之心,除仍不認得人事外,身康體健,少病少痛,整日坐享清福,無思無慮,觀之有長壽之兆。
葉無雙有時得空,也會去護國夫人府上探望蘇氏,因而,她對時常服侍在蘇氏身側的安公子也并不算陌生。
“安公子?”
安公子見到葉無雙,神色複雜,心亂如麻。
十年了,自他被揭穿了身份後,他的養母便立刻翻開臉來,不為他留半分顔面,公然揭露他的真實身份,此後,還下令将他困在護國夫人府中,别的事一樣也不用做,隻需安心奉母,孝字一壓,誰也無可指摘。
所謂的‘安公子’,不過就是安分守己的‘安’而已,一旦蘇氏過世,他便會被立刻打入塵埃,淪為一個貧賤庶人。
他的養母對他這個曾經的養子,當真是沒有一絲情分,或許,還帶着一絲憎惡。
他看着(曾經的)養母親女、如今的皇太女殿下。
這位陰差陽錯流落民間的金枝玉葉、天之驕女,在宋家、望山村,受盡諸多苦楚,艱難長成。
這樣長成的一位皇太女,未來的天子聖上,對待他這個代替她受盡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的占巢之鸠,又是怎樣心情?是否耿耿于懷?會否心生芥蒂?
長甯帝對他毫無情分,料想也不會如何回護他,若有萬一,太女登基,他要如何面對天子一怒?
不趁陛下安在之時,消盡太女心結,使之渙然冰釋,更待何時?
這般想着,安公子恭敬下拜:“宋安見過太女殿下。”
葉無雙略一點頭,見他一動不動地停在地上,不由詢問道:“怎麼了,你還有事麼?”
安公子一咬牙,将話說出口來:“仆有一番話上告太女。”
葉無雙面帶疑惑,示意左右宮人将其扶起,尋了一處偏殿坐下,上齊茶水,方才問道:
“安公子有什麼話,請說。”
安公子見她處事這般平和,心上不禁略寬了一分:“敬禀太女:仆在公主潛邸之時,聖上賜以‘趙承嗣’之名,此‘承嗣’二字實非由我承嗣之意,而是望我早生女孫,立女承嗣之意。”
葉無雙詫異地望着他。
安公子面泛苦笑:“陛下之心,喜女嗣更勝兒男,身懷六甲之時,便盼着能夠生得女兒,得以繼承家業,香火有望,期盼可謂深重。不料雖如願生得太女殿下,卻因一出陰差陽錯,換了我這個假子竊居正位,陛下彼時不知真情,可謂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