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死就什麼都好了。
人們緬懷祁陌,對他沒一句重話,他的死因引起諸多揣測。
殺青後不久案發,最後通話是師涼打的,第一目擊者是他叫去的急救人員。
是入戲太深以緻自戕?
亦或是拍攝期間與師涼感情生變沖動為之?
師涼趕過去時出了車禍,悲劇性地複刻了他父親的命運。
萬幸傷勢不重,病愈出院後人就不見了。
葬禮洩露了信息,各路人馬蹲守在禮堂外。
天陰着,賓客不多,師涼不在其中。
移棺埋葬時下了雨。
在那之前一連數天都陽光璀璨。
暑氣升騰,柳葉打卷。
天空連隻孤飛的燕雀也無。
殡儀館後院蟬鳴喧嚣。
式涼望了那熔金般的日頭許久,汗水流進眼中不覺刺痛。
“我剛來,怎麼不進去等?”
式涼閉上眼睛,視野裡滿是於痕似的斑斑塊塊。
巫帆發現他行走時一條手臂擺動不大自然,想必是車禍的遺留。
“你認識我。”她的口氣是熟悉原身的。
“你不記得我了,也正常,這都……八年了吧?你們重新恢複聯系我還挺意外的。”
“八年前我們有什麼聯系?”式涼問,懶得找任何借口。
巫帆在門前頓住腳,猜想他應是腦震蕩一時記不起過去的事了。
“那時小陌十五歲,我準備帶他移居國外,他割脈,幸好我臨時改變行程提前回家……他被推出急診時,你和你媽媽從旁邊的呼吸内科出來。”
她沉重地回憶說。
“打的局麻,他還有意識,從病床探出身,拉住你不肯松手。”
式涼的傷手不由顫了一下,他擡手按住它。
“後來我和你媽媽一起吃過幾次飯,尋思讓兩個有緣的孩子做個朋友。沒想到小陌好轉後,和你說了沒幾句話就再也不想見你了,催着我出國,不過倒是再沒有尋短見的意圖……可是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那孩子從六歲海邊溺水後就變得怪怪的。”
祁陌早就來了。
那個撒謊精。
式涼苦笑了一下。
“我一點都不懂我的這個孩子。他的所有選擇都和我無關,我不知道他把這個世界當成什麼,把自己當成什麼,就這樣若即若離……
“‘命運從一開始就蹲伏在萬事萬物的影子裡,卻隻有在悲劇發生的時候,才會被人體認’,而對他來說,生活本就是一種冗長不堪的死亡,不算悲劇。”
通過新聞中的描述,巫帆知道他盡力了。
“有些人命中注定留不住。不過是當年的一個錯身,他胡亂抓住了你,你并不對他負有責任。”
如果這是安慰,式涼并不需要。
“請幫我一個忙。”
“你說。”
“那部電影,我不想讓它上映。”
國内立項的電影都默認由影視總局發行,拍攝完一定期限内必須拿到局裡再度審核、評級,擇日上映。
“一開始我就不支持他進演藝圈,幹嘛要到聚光燈下被一群不相幹的人品頭論足。”
本來就是頗具争議的題材,現在成了他的遺作,巫帆想式涼也是要給他留個清淨,深感欣慰。
“通過他遺留下來的路線,我應該能在局裡壓下這部電影,投資制片那邊?”
“她們也同意。”
錢萬爵對此沒意見,說服郝英華費了些口舌,最後約定成片出來給她和莊學禮看。死後将版權給莊學禮女兒,雙方就此達成交易。
得到她們許可後,式涼給每個參與影片拍攝制作的人都打了電話,對辜負了她們的努力和期待深表歉意。
“那好,”巫帆推開館門,“事成後我給你消息。”
不成也沒什麼,不管是談話、起訴還是強制執行,式涼不交出成片影院就沒得上。
他們斜穿過大廳一角乘上電梯,向下運行到負三層,電梯門開。
一盞盞冷光燈,一扇扇鐵門,地面的白瓷磚光可鑒人,行走在這條長廊中,仿佛行走在生死之外的異空間。
他同巫帆走進其中的一間冷室。
“我聽這裡的師傅說,小陌是他所整理過的最安詳的遺容。”
巫帆徒勞無益地把蓋着屍體的白布褶邊撫平。
“你想不想跟他說點什麼?”
你讓我背叛了你——式涼蹙眉緊盯着那條凸起的白布。
如果不是要死了,他指不定會做出多少膈應人的事。
他的選擇隻關乎自己。
可式涼還是,有種過失感。
尤其在得知他從十五歲就在等自己來。
視線不自覺移到白布勾勒出的口鼻位置,活人呼氣的稀薄的輕霧不存在于那裡。
毫無想法地凝視了不知多久,式涼心頭竟升起一絲恐怖。
對死亡?
對他的消失?
對令他義無反顧結束生命的那些東西也可能在自己體内醞釀?
将時間拉至無限,暴虐、溫情、希望絕望,一切思考和追問,甚至連虛無都變得毫無意義,努力去創造意義更算不得什麼解決方法。
這具屍體曾經的主人斷言他能永遠活下去。
永遠。
沒有一種理念或主義能永遠,也沒有一種感情或信念能。
那什麼能?
式涼後退了兩步。
“你不見他最後一面了嗎?”
式涼搖頭。
那是一堆彼此失去聯系的骨骼、血肉和神經,不是他。
式涼轉身快步走出冷室和長廊。
自那件事後,夏霖聯系式涼,不是占線就是關機。
終于接通了一次,夏霖約他到酒店,按信上寫的,把事情做個了解。
不知他從哪裡過來,渾身萦繞着日光也驅不散的陰郁冷意。
他站在那好像第一次接觸土地,看自己也像看陌生人。
“我也是煎熬了很久才決定告訴你,殺青聚會上,祁陌讓我轉交給你一樣東西。”
夏霖自虐似的迎着他的目光說。
“事後想來,那說不定是他最後的求救信号,卻被我的羞恥心蒙蔽了過去。”
他站起來,呼吸急促地一步步走向式涼,踮腳親吻他的嘴唇。
“這就是要轉交的。”
像被小狗舔了一下,式涼沒什麼感覺。
這是由一個不在場的人引發的。
那個人純粹是惡趣味發作,還是他想給自己一個和夏霖開始的契機……
式涼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就重複了巫帆:“你并不對他的死生負有責任,所以不必内疚。”
夏霖點頭,順勢抱住了他。
活人身軀散發的熱力和氣息讓式涼找回了些許實感。
式涼擡手,撫摸他柔軟順滑的短發,汗津津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