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所在是一片連綿的山脈,錢萬爵在其中一個山頭有别墅。
别墅格外清幽,除卻多了些自然園景,配置大差不差,照例養了狗和孔雀,由專人精細照料。
式涼獨自在那制作電影配樂。
郭之誼已然放棄了式涼,專心經營弟弟的樂隊。
在樂壇有了一席之地,郭之唯還問過式涼需不需要自己幫忙,式涼沒用他。
音樂要表達的情緒,如何配合影片的節奏,式涼都有數,在那待了一周就完成了大半。
有天一隻杜賓病了。
保姆有獸醫基礎,判定它情況危險,一邊用藥吊着,一邊由式涼開車帶它下山去獸醫院。
式涼不了解那種病症,它保住了命,但每日都處于極大的痛苦之中。
為了減輕它的負擔,獸醫建議安樂死。
錢萬爵放下了生意趕回來,陪它最後一程。
那條病犬似乎記得她,又似乎不記得。
當她捧起它毛茸茸的腦袋,鼻尖蹭它的幹燥鼻頭,它勉強搖了搖尾巴,發出可憐兮兮的叫聲。
針管的痛它已經感受不到了,藥液推進時,可能是嗅到了死亡的不祥之氣,它抽搐了一下,瑟瑟發抖起來。
錢萬爵抱着它,手蒙在它眼睛上。
它努力昂起頭,用唇鼻蹭她的下巴,愈漸放松。
沒舔幾下,舌頭便耷拉了下來,全身軟了下去。
她輕輕歎息,不知怎麼,視線茫然地左右看看,當碰上式涼的目光,她放下了狗,讓獸醫處理。
“它們都是我養大的,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很磨人,但它們小小的無法自處的可憐樣子實在讓我甘之如饴。看它們好吃好喝茁壯成長我就喜歡。可惜最多一年,它們就變了,長了力氣,變得獨立,叫聲響亮,令人煩躁。”
“于是你就從另一批幼崽重新開始。”
“對,周而複始,樂此不疲。很有瘾,是我的怪癖。”
錢萬爵撫摸着趴伏在她腿邊的狗,草葉蹭過它的鼻尖,它打了個噴嚏。
“遇見你這幾年就沒有了。實在閑悶空虛就上網搜你的消息。”
所以式涼管她要投資的時候她很開心。
“你可能以為我喜歡當媽。實際上,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我扔下了他,工作實在走不開。在少許相處的時間裡,他從來不能讓我滿意,我不大喜歡他。”
“多相處熟悉就好了。”
“不是那樣的。就像那部電影,我一時想不起來名字了……”
“我知道你說的是哪部。”
“和電影是反過來的。他渴望着我的愛,不是喜歡我本人,而是向往社會描述給每個人的那種偉大‘母愛’。”
所以她熱衷撫養幼崽,是對自己缺席女兒幼年的一種彌補,也是享受這些不通人事的動物原初的愛。
她受不了它們長大,因為它們有了充分的行動能力,開始顯露出種種不盡如人意的劣習,就像她女兒那樣。
“我算是你完美的寵物?”式涼笑問。
“算吧,有時候我感覺你對我的态度有點像對寵物呢。倒也是因為你,我徹底意識到,我這人隻有瘾,沒有愛。”
“要不你怎麼是個相當成功的商人呢。”
“哈哈……有上瘾的東西大概算件好事,有所執迷,就還活得有味。證明人沒有愛也能活。”
“人沒了什麼都能活。”
次日一早,式涼收到了夏霖的信。
信中說他正飛新的航線,會經常掠過一片蔥茏原始的熱帶雨林。
母親的病未好全,需要人照顧,她鬧着要住養老院,他真的在考慮換份能夠顧家的工作了。
糾結在心難以定奪的事不止這一件,等他回來一定要找式涼把一切說開,做個了結。
最後夏霖向給他寫信道歉。
又一次,式涼夢見沙漠。
從時停般的凝固景象開始吹起微風;
接着縷縷風沙如蛇群般遊移;
風越來越大,沙越來越密,遮天蔽日,整片沙漠都在向前飄動。
遠遠地,他發現一個沙坑。
裡面有什麼在掙紮,沙子如水般翻濺,漣漪一直推到他腳下。
他試圖看清那是什麼。
腦海中閃過銜給他碎片的胡狼,他醒悟過來,到處尋找繩子或杆子。
沒有。
除了無法捕捉的狂亂風沙,什麼都沒有。
他看着它漸漸靜止,沉進流沙。
他告訴自己是時候該醒過來了。
于是式涼醒了。
滿室銀藍,月亮懸在窗子正中,大而慘白,亮得驚悚。
從枕邊抓起手機,翻找号碼時他發現自己的手竟在發抖。
他有祁陌電話,但他們向來是該見時就自然見面,沒聯系過。
剛打通就被接起。
“你在哪?在做什麼?”
同時式涼用心音問系統它能否窺探到祁陌。
“電影院。”祁陌如實回答,“就隻是待着。”
此處和金穗節舉辦地是同一城市,深夜車流不多,路況好要四十分鐘車程。
式涼跑向車庫時,系統回說521等級高,它不主動洩露就無法窺探他們的動向。
“你要來麼,”祁陌說,“大半夜的,還是睡覺吧。”
幾分鐘後式涼駛上盤山公路,給消防和救護打電話,告訴他們影院的地址。
不是因為夢,不是式涼深夜突發的胡思亂想,也不是他電話裡的聲線語氣。
是過往見的每一面,說的每一句話;
是他毫無目的性的接近,殺青前的坦誠和好脾氣……
“還是被發現了。”
祁陌靜默聽着,呼吸無聲。
“哪裡暴露的?”
“為什麼?”
“為什麼……實在要說的話,最近身體不太好,總感覺很累,是結束的時候到了。”
路旁的路牌被一個個照亮。鬼怪般的怪石樹影飛速倒退。
每次過彎車身都可怕地傾斜向吞沒了所有光線的空洞黑暗的山澗,險險爬在馬路範圍裡。
“别開那麼快。你不是還聽着我的聲音麼。慢點。”
“到底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