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不是答案。我固執己見是因為那是事實,我不相信,這種東西成了我的命門,要我餘生為之驅使。創造這整個遊戲的存在,不管祂在戲弄我們還是考驗我們,我都很厭煩。
“生命的内容就是一個接一個的荒謬,如果不是想到這一切即将結束,我就從中找不到樂趣,平時勉強保持的平靜也被身體滑坡帶來的疲憊打破了。出生、發育、鼎盛、下滑——小病大病、大病小病——死,各個階段都有不适的地方,這種模式不值得厭倦嗎?”
“死就是答案了嗎?”
“也不是。”
祁陌的聲音充滿歎息和倦怠的溫柔。
“我就是累了……都無所謂了。愛啊,死啊,答案啊,都是活着的人要考慮的事。我厭倦了那些,厭倦了我自己,這個倦怠期不會過去了。
“過去阻止我采取行動的是一種恥感。加入一個集體,接受它的價值觀并信仰它,與集體生命相系,為成就其偉大事業而結束生命,這是榮譽。
“但是,就像我說過的,我們是最不可能有信仰的一類人,對個人來說,死亡總是一種受損和失敗,是足當羞恥的。
“前兩個世界想到死,我還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怒氣。
“有一天,我嘗試像你那樣思考,徹底擺脫了那些感受:死掉不是失敗,也不是對命運的反抗。不把宿主系統、因果轉嫁這套體系視作仇敵,而把它當做是宇宙冷漠的慈悲……它畢竟安排了你我的重逢。
“我擁有了一種寬和的心境,思想真正超過了欲望,于是我能鄭重而欣然地結束這一切了。
“同樣思想超過了欲望,你顯然還接受你的生命,你能愛人,會愛人。
“雖然你壓根對情愛不感興趣,情愛隻是你的意志,你選擇的一種道具。一意孤行地活下去的道具。倒也沒什麼不好。
“支撐你堅決走下去的那股力量,不斷而又永不止息地肯定自己存在,肯定你這一生又一生的合理性,把一切獻給前路……式涼,你是要往何處去?”
一直聽不到電話那邊傳來消防哨聲鳴嘯。
式涼不由将慢下的車速提了上去。
“我對我自己的肯否并不重要。我被縱容走到今天就表明了一切,憑此,我會繼續下去,走到真正無路可走為止,感知着真實的時間和世間地活。那是目前的我唯一的活法。”
哪怕時間還并不适宜于他。
在永恒中,他亦尚且無法立足。
“好吧。不管你去哪,我的終點是不遠了。”
祁陌輕聲說。
“倒是要謝謝你……想來和你重逢後的這段時間,我相信了一會兒。”
“不要挂斷。”
式涼無法按耐那種不安的感覺,思考都因此受阻。
“活着是我的任務;
“活着——可以是為過去遇見過的人們,值得銘記的事,以及未來會遇見的人,羁絆、夢想、真理和美好回憶,這樣俗套的答案。
“但未來對我來說和過去一樣毫無神秘,它已經存在,沒有千百種,隻有一種,确定無疑、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一種,我等着把它變成現在,然後是回憶。
“不計過去未來的分隔,失去和獲得無法訴說,的确是變成了十分虛無的境地。
“我們不再是劇中人,甚至也不是投入的觀衆,而成了影評人。不過影評人也好,什麼都好,終究是個角色。
“如果我還留有一絲好奇——真正意義上的好奇——那就是最終我将抵達何方。
“你還有沒有好奇,有沒有遺憾,任何——”
“有是有,但沒關系了。”
即使救援人員趕到,祁陌也可以去下一個世界完成未完的事。
式涼眼前是綿延不盡的黑暗道路,腦中空白,不知道怎麼留住他,甚至産生了惱火這種闊别已久的情緒。
“式涼啊……千年,萬年,我相信你會一直活下去,直至我成為你人生的億萬分之一,你會無所謂的。對不起。”
“你個自私自利自說自話的自大狂!對不起的人那麼多,事到如今你跟我道什麼歉?良心不是早被狗吃了嗎!”
他頓了頓,輕笑說:“頭一次見你這麼激動……讓人怪愧疚的。”
“别挂斷,聽見沒?”
“那你唱首歌給我聽。”
式涼一時隻能想起經常唱給元煥的那首。
除卻幹燥喉嚨發出的蒼白聲響,和回蕩在空闊山路上的引擎聲,車外和車内都是一片駭人的阒寂。
手機默認的來電鈴聲忽然響了。
式涼沒多看便摸過夾在耳與肩之間的手機,直起的脖子很是鈍痛了一下。
是消防打來的。
“請你确保自己處于安定的環境,這是個不幸的消息。”
“好的,請講。”
“我們趕到影院的時候……”
式涼猛踩刹車。
巨大的速度和慣性讓它無法停止滑行,式涼打方向盤,車子沖出馬路,撞上山體,當即停下了。
麻醉藥品注射過量。
怎麼會?
他不是一直在和他通話……
式涼爬出擠滿安全氣囊的駕駛室,撞車的沖擊力讓他難以起身。
他靠在敞開的車門上,翻看通話記錄。
電話打過去對方沒有接,而是挂了。
他一直把屏幕放在耳邊,聽到祁陌聲音便沒有多看一眼。
系統随手機滾在沙石中,被帶着林氣的黎明前的霧露打濕。
“宿主。”
它沒有動,說。
“你聽一下……”
是521發來的一段語音:
很慚愧之前利用了你。
我的宿主一開始就不願意被綁定,不想開啟下一世,都是我在勉強着他。
上個世界我以為他改變了想法,結果被他騙光了積分。
沒有積分控制不住他,他随時會死,所以我才那麼急切地想獲得積分。
你的宿主打來電話時,他已經身亡了。
宿體死後,任務者以無實體狀态在世界逗留一分鐘要一積分。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積分和時間。
你們收到這條消息時,我也進入了報廢流程。
再次向你道歉。
山林婆娑,飄來一股不知名的野花幽香,和汽油混合成一股嘔吐味道。
清新的涼霧無孔不入,減輕了不知何時剮蹭出的傷口的疼痛,稀釋了血迹,讓掉漆變形的鋼鐵預備好了生鏽。
他想象祁陌的靈魂陪同他醒來,靠着他的臂膀對他耳朵說話,而他鬓邊的頭發無法被他的氣息吹動絲毫。
倒計時一點一滴跳着,歌未完,他早已穿過鐵與霧,飄飄蕩蕩下了山去,消散在月光裡。
屬于生者的曙光,照在癱躺在車禍廢墟裡的式涼血污的身上,也照在祁陌潔淨的屍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