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寒意沉下夜色天穹,聚成寒風刮起山崖廢墟的幾粒碎石滾入一灘血色,發出窸窣聲響。
強行咽下木偶的女孩捂着自己跳動的心口,眼瞳下移,眸光落在身旁的大片血迹,唇角勾起,身形樣貌陡然間變為一位朱唇粉面的華衣女子。
蔺雲芊緩緩站起,施法清去沾染衣衫的塵土,踩過濺落血色的泥石,邁步走出山崖廢墟。
黑衣修士和周圍村民雙眸詭異地翻為血眼,身軀化為高大鬼物,簇擁着華衣女子而去。
一串鬼影從合抱之木下飄過。
“這隻鬼長得好像樹杈子。”
小器靈坐在甯雪肩頭,對着一隻滿頭生枝的鬼物誠懇評價。
“這隻鬼的脖子也和面條一樣長。”
甯雪禦劍懸停在合抱之木枝桠間,瞄着腳下飛過的長脖鬼物也點評了一句。
一人一靈目送那些鬼影和華衣女子乘上飛舟離開。
飛雪皚皚,瀉滿天地。
甯雪收起載錄影像的留影石,感受着經脈丹田間因服用過量聚靈丹滞塞的靈力,當即服下一枚雲紋丹藥,閉眼淬煉靈力。
她在村外棄屋察覺到那個扮做村民的邪修離開村子,就在須彌戒的法寶堆裡拿出可化分身的石符變出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分身。
方才被黑風卷走、被黃鐘蓋住、被變成木偶的甯雪全是分身。
真正的甯雪和小語則是隐身匿形,光明正大地藏在大門、草叢、樹冠、山石、雪堆後看完這場慘劇,還站在黑衣修士身邊用留影石和玉簡記錄下這一切。
轟嘯在丹田經脈間的雷鳴逐漸停息,甯雪睜眼吐出一口濁氣。
“全是鬼扮成的村民,一個邪修和一個老鬼,還有那個境界不明的女子長得和之前襲擊村子的鬼魂一模一樣。”
小語道:“現在那股靈力威壓不出一刻鐘就會掃盡整個雍州之地,和它們正面沖突的變數太大,而且那女子的身體給我的感覺很古怪,就好像……”
小語抓耳撓腮想了好一會,才道:“就好像屍體一樣,但她方才吃下甯甯你的分身後,她的身體卻突然有了心跳。”
“一般邪修在神魂離體後,會選擇奪舍他人的身體重生,譬如我們在青州城遇到的那位雷靈根邪修現在就奪舍了一個修士的身體,但也一些邪修不喜奪舍他人身體,便會以原身為本,剝奪他人血肉,重塑軀體。”
甯雪擡手從山崖廢墟裡引來靈劍和五塊木頭。
“看來那女子盯上我的心,但能夠以假亂真的石符分身替我擋下一劫,若是等石符分身失效,她恐怕會立刻回來找我。”
甯雪看着纏繞在木頭表面的縷縷黑氣,掌心靈力溢出,木頭霎時變成石符碎屑。
小語忿忿道:“早知道這惡鬼剛剛會食人,我們也在石符下點料,讓她被炸得魂飛魄散。”
甯雪眺向遠方,一股如狂潮巨浪般的力量攪碎天上鉛雲,壓着無盡暗色吞沒途徑的一切景緻,奔襲而來。
她道:“靈力威壓很快就會過來,我們現在要盡快找到一個安全的藏身之所。”
小語神識鎖向山腳的一個身影:“那個雷靈根邪修還沒走。”
*
天昏地暗,一道身影踏過積厚的深雪,停在村外的冰河外。
那道身影看着不遠處巡邏的數位金甲神兵,手中拂塵揚起,緊閉的村口大門忽地冒出一團團白影,無視古樹靈符的阻礙,穿過一衆金甲神兵,随同那道身影一同跳入河中的冰窟窿。
水聲嘩啦。
一個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女正在竭力逃命,聽見冰河中傳來的動靜,腳下一點,縱身躍入冰河中。
一股恐怖的靈力威壓從冰河上方橫掃而過,刹那便碾碎撲來的諸多金甲神兵,而後闖入村子,将古樹連根拔起,碎成齑粉。
寒意冰骨的流水在冰下徐徐流淌。
少女落在水中,擡頭望着水面竟然奇異地反彈靈力威壓,眸光一閃,即刻動身在周圍尋找不同尋常之處。
一道靈力漣漪在不見五指的水裡張開。
少女感知到那枚魂印消失在靈力漣漪内,于是飄到附近觀察許久,但仍是不敢動作。
水面突而傳來噼啪的冰裂暴響,一股靈力威壓飛速往冰河壓來。
少女眼神一亂,捏緊手中木符,朝靈力漣漪掠身而去,可是在半途卻又驚慌地反身逃開。
大片黑氣從靈力漣漪内溢出,化出一張猙獰惡鬼伸頸張嘴,猛地吞下來不及逃離的少女。
水面重歸甯靜。
某處隐秘的洞窟中,一道腳步聲忽地響起。
覆在石壁表面的層層黑氣被驚動,嘩然聚成無數鬼眼,瞧向來者。
邪修無懼身周無盡視線,轉身走過拐角,倏然瞧見一個八尺寬的深紅鬼眼杵在前邊,頓步,低頭看了看倒映在鬼瞳上的兩條白眉,嫌棄地翻了個白眼,擡手抹去。
石壁上鑿出的一間牢籠突地發出一聲長嘯。
“你在對我的眉毛做什麼!”
一個臉上畫着兩條白眉的木偶緊緊貼在遍布符文的鐵欄,瞪大雙眸,指着邪修與自己毫無二緻的面目,放聲大罵:“天殺的死邪修,你占了我的身體就算了,現在還敢對我的眉毛下手?我要把你挫骨揚灰!神魂鎮入宗門火塔裡燒一萬年!”
邪修掌心雷光閃動,猙笑着将手上的一小撮白毛燒成灰燼。
白眉修士目眦欲裂,徹底破防:“我要把你抽筋扒皮!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這時一隻螃蟹模樣的木偶從鐵欄旁冒出,伸出兩隻大螯,狠狠地夾了一下這人伸直的食指。
白眉修士當即慘叫:“彈丸小妖!我不就是在你差點逃出這鬼地方的時候打了你一下嗎?抛開事實不談,你連人族的話都不會說,當時舉着兩個蟹螯不是挑釁我嗎?這事憑什麼怪我!”
螃蟹嘴裡吐起大團泡泡。
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族修士!
白眉修士不忿,立刻和這螃蟹對罵起來。
邪修跨步走到一間牢籠,踹開鐵門,揮手将困在袖中的一團黑氣丢入其中。
少女甫一從黑氣中滾下,心念一動,便立刻要啟動手中的木符。
數道雷霆從她腳邊轟鳴炸開!
少女猝然被一條雷蛇穿心而過,口中鮮血噴出,向後倒下。
附着在少女衣衫上的一粒塵埃無聲飄走。
“不過是一個煉氣修士。”
立在牢門的邪修嗤笑一聲,擡腳将滾至鞋邊的木符踩碎,而後伸手引出癱坐在牢籠角落的一人。
倒地的少女勉強坐起,瞅見邪修手上那道身着錦衣華服的身影,眼瞳微微睜大。
載她來齊國的那艘樓船的船家?
船家無神地看着按住自己額頭的邪修,雙腿失力跪下。
邪修直視着船家雙眸,眉心肌膚詭異地鼓起。
嘭。
洞窟角落的深紅鬼眼轉動黑瞳,牢門邊一立一倒的兩道身影便映入它的眼簾。
邪修看向身上的錦衣華服,感受着經脈間流動的強大靈力,大笑道:“元嬰修士的軀體果然非同凡響。”
少女望着砰地倒在地上的那道身影,手腳發冷,驚恐地向後退去。
邪修回身看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木偶,冷聲道:“你以為你能僥幸逃脫嗎?”
少女神魂裂痛,眼前登時一黑。
啪哒。
牢門封閉聲響起,被扔到角落的一具木偶迷糊地睜開一雙明眸,沉寂在神魂中的撕裂痛意便翻湧而上。
少女吃痛地咬牙,擡手撫上自己的眉心。
一截木臂闖入她視線。
少女一悚,很快發覺這是自己的手,環顧四周,盯着不遠處的鐵欄,掙紮地起身走去。
一道虛弱的聲音喚住了她。
“小姑娘,沒用的,不用試了,我們逃不出這裡的。”
少女愕然,擡頭看向被綁在牢籠頂部的一具木偶。
船家眼神空洞:“不信你就往外面看看,你的身體馬上就會被那些鬼物吞了。”
少女聞言往牢籠外一瞧,果然看到自己的軀體被黑氣聚成的一副森牙利齒整個吞下。
少女被吓得渾身發顫,抖聲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船家似乎是知道些許内情,遙望着外頭飄逸的股股鬼氣,歎道:“齊國這個窮鄉僻壤的小國,連個傳送陣都沒有,你應該是坐着我的樓船過來的吧?不過我好像沒見過你這個面孔的,但你認得我的模樣嗎?诶,就是樓船船票天天漲價,被人打骨折的那個。”
少女嗯了一聲。
船家更是唉聲歎氣:“我真是造孽呀,當初若是不開這一艘樓船載客,說不定遭殃的人就少一點。”
船家搖晃着懸挂自己的繩線,問道:“小姑娘,你能感覺到自己的神魂本源流失嗎?你試着握一下手,會感覺沒力氣嗎?”
少女握了握拳,一股酸軟無力的感覺:“好像有一點。”
“這就對了,這種木偶好像是用噬魂木制成的,它會将所困神魂的本源吸收殆盡,用來做什麼的我不知道,反正現在整個齊國的所有人,包括來到齊國的所有修士大概都被這群邪修抓走了,啊?你問我怎麼知道的?”
船家低頭看向少女,心如死灰道:“你當我閑着沒事才花大筆靈石才開樓船來齊國嗎?自然是修煉一事無成,放不下塵緣,回家陪伴将死的凡人親族,順帶載點來摘靈藥的修士分攤靈石呗,齊國這地方隻是靈氣稀薄,還不至于是絕靈之地。”
“這次我回來本想是看看我那位命不久矣的親族會把皇位傳給誰,結果一進皇宮就看到有幾個邪修在篡取齊國龍脈,我的親族都遭遇不測,我看情況不對就立刻遁走,結果傳送到三十裡外就被一道靈力威壓打得吐血,倒也沒死,就是被一個高階修士盯上了。”
船家繼續搖晃着木偶身體,慘笑道:“然後我用盡了手段,遁到齊國國界,路上還發現幾個奇怪的祭壇,這是要做什麼我也無法探究,因為我馬上就被那位高階修士逮住,然後被封印靈力,丢到這個鬼地方,現在還被奪舍了。”
船家似是被刺激得不輕,哈哈大笑道:“好了,現在你也知道真相了,我們一塊等死吧!”
少女面如土色:“我們難道就這麼引頸受戮嗎?”
“也對,确實不能這麼憋屈地等死。”
船家歪頭,臉色一變,咆哮道:“它邪修的!個個窮得叮當響的窮光蛋,什麼時候這麼有錢了!到處都是隔絕傳訊的陣法就算了,竟然在齊國國境開三十六道大陣!還派出高階修士在齊國到處抓修士?簡直有錢得無法無天!死泥鳅,一定是有個膽大包天的勢力在暗中勾結你們這幫畜牲!”
洞窟内的兩道響亮的罵聲交相輝映,久久不絕。
遠處的邪修聞聲,蹙了蹙眉,卻沒有絲毫動作。
滾滾黑氣沿着石壁快速翻湧,彙入洞窟中央,最後沉入一個血色陣法中的陶罐。
陶罐不住搖晃,純黑的罐身蓦地冒出一雙雙緊閉的鬼眼。
邪修見洞窟内的黑氣全數消失,默念法訣,擡手将一股無形的氣流引入陶罐。
陶罐一震,罐身仿佛被一塊燙出了無數黑孔的紅布蒙上,所有血色鬼眼駭然睜開。
一粒塵埃飄回少女衣袖。
“原來如此。”
少女望向那個遍布鬼瞳的陶罐,淡淡一笑。
船家看到她的唇角揚起的弧度,癫狂大笑:“哈哈哈,小姑娘你終于笑了,多笑點才對嘛,等會死了就沒這麼傷心了,畢竟我們失去神魂本源就等于魂飛魄散,不會再有下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