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了。”
甯雪視線巡過一片盡染霜雪的深山密林。
小語睜開緊閉的雙眼，納悶道：“真奇怪，我的神識一直盯着這方圓數十裡，那妖怪剛才消失的時候卻沒追蹤到它的一點去向。”
大片飛雪鋪在林間，天地間一片素色冷寂，卻有兩道深痕從林外一路奔到林心，将層層碎土從雪地下翻出，驚慌地在一地白絮瓊玉中犁出一行黑色深痕。
甯雪腳踩靈劍，眸光掃過深痕盡頭的幾點扇狀腳印，轉眸看向懸在身旁的小器靈。
小語也偏頭看她。
“小語，此處恐怕被人設下屏蔽神識的手段，方才那妖物應是借此逃脫，我會服用覓靈枝煉制的丹藥把它找出來。”
甯雪望向落向西邊的懸日，擡手引出深痕中留下的一絲殘餘靈力。
小語頓了一瞬，立刻道：“琉璃七葉草可以等會再找，這種意圖食人的妖邪若是任它離開，等它不知道哪天又蹦出來，山下的村民定會成為它的腹中之物。”
甯雪點點頭，服下丹藥，感知到掌心的殘餘靈力源頭，身形頓時從原地消失。
天色漸深。
“那股靈力源頭剛才在這裡又消失了。”
甯雪望向不遠處的一座峽谷，伸手按住靈劍劍柄。
小語眉心蹙起：“那裡的峽谷能屏蔽我的神識，它應該躲在裡面……不對！”
一絲細微的腳步聲忽地擦過一人一靈的耳畔。
夜空不知何時吞下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晖，天光驟黯，兩道鬼影倏然在峽谷入口半空浮出，而後落在地面。
兩隻鬼物仰起獨眼馬首往前方看了一眼，互相扛着一根枯瘦竹竿，擡腳往谷内走去。
滴滴血迹從竹竿上綁着的妖屍身上落下，刹時在潔白的雪地上繡出一朵朵血花。
“挺吓人的。”
小語毫不畏懼地朝鬼物額頭撞去，結果卻在它腦袋一穿而過：“可我又不是人。”
“挺吓人的。”
甯雪給自己又加了一道泯息術，施法飄在鬼物身旁，“可這裡哪有人給它吓？”
兩隻鬼物仍無所覺地擡着妖屍繼續前進。
甯雪瞧着妖屍死不瞑目的雙眼，反複感知掌心的一縷殘餘靈力，道：“白天襲人的妖物就是這具妖屍。”
她看向鬼物臉上的獨眼，“這是馬面鬼，鬼族的一種鬼物。”
凡為生靈，如若一死，皆為鬼。
可天地間有萬般奇異，也有天生為鬼的生靈存于世間，自稱鬼族，她們現在遇到的鬼物便是鬼族中的馬面鬼。
“這兩隻鬼物身上有阻止神識窺探的法器，怪不得我之前沒有察覺到它們的存在。”
小語看着周圍山壁上浮現的古怪符文，又瞥向鬼物腰間佩戴的一塊符木。
甯雪感受着因泯息術飛速消逝的靈力，當即咽下兩顆聚靈丹，而後又取出一枚玉簡，将目中所見的一切刻錄其中。
“鬼族大多聚集在西荒隐世不出，我前世也沒有聽過它們出現在齊國靈礦的消息。”
甯雪盯着血肉模糊的妖屍，心中怪異，“這隻妖物也是西荒的一種水妖，怎麼會突然在蒼南的凡人地域？”
小語凝眉道：“這麼古怪，這裡不會是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吧。”
夜空澄淨，一輪孤懸于天的滿月往人間斟下幾杯冷肅月光。
月輝一時落到峽谷，流至兩隻停下的鬼物腳邊，映亮一座狼藉不堪的墳墓。
“這墳……是被掘過嗎？連棺材闆都被掀了。”
小語震驚道。
甯雪停在墳墓一丈之外，沉默地看着周圍四分五裂的棺材闆，裂成兩截的墓碑後被掘出一個大坑，亂石碎土散落四處，露出斜躺在内的一具幹屍。
鬼物在墳前放下妖屍，俯身将碎裂的碑石拼好。
“尋魂法器。”
甯雪盯着土坑旁散落的一張頭朝墳墓的紙人，心道：“也許曾有人用尋魂法器找到這裡，然後把這裡的墳墓給挖了。”
“诶？這裡面好像還有一張紙人。”
小語大膽地越過鬼物，飄過無字墓碑，往坑中看去。
砰。
一聲輕微的心跳聲響起。
小器靈身形一悚。
砰。
墳前的妖屍霍然變成一張幹癟的死皮，汩汩血肉沖過地面，落到土坑，飛速滲進幹屍的心口。
幹屍緊閉的眼皮顫了顫，寂靜的峽谷霎時炸起一連串驚雷般的心跳聲。
小器靈面色大變地沖回甯雪的識海：“啊啊啊！這埋的是一個高階修士！”
甯雪心中一驚，視線在蓦然冒出墳邊的七葉靈草上劃過，迅即拔劍向前一斬。
七葉靈草根部頓時斷裂，随後消失無蹤。
靜立在墳前的兩隻鬼物發覺異動，獨眼怒瞪，迅疾撲去。
甯雪握緊七葉靈草，腕間平安扣一動，身形遽然從原地散去。
兩隻鬼物撲空，微擡的獨眼與幹屍睜開的雙眼對上，鬼身突而潰成無數碎屑。
轟隆作響的心跳聲戛然而止。
一個鬼魂從幹屍身上飄出，浮在半空，眸光落在坑内的一張紙人。
紙人頭朝谷外，雙手一前一後地扒着地，似在掙紮地逃離。
鬼魂伸手撫向幹屍毫無動靜的心口，望向墳邊靈草根部的一道齊平斷口，無聲笑道：“剛才是你嗎？”
*
甯雪的身形出現在五十裡外的一處山洞中。
“甯甯！”
小語慌亂地竄出識海。
啪地一聲，一株七葉靈草墜到地面，琉璃晶瑩般的葉瓣頓時湧出縷縷黑色絲線。
甯雪張開五指，一團黑線悍然突破她設在右手的護體靈力，試圖侵入她的體内。
一層符文登時從她肌膚浮現，阻下黑線前進的動作。
甯雪看着右手冒出的符文，垂下眼睑，默念法訣将符文盡數收回，而後解開神魂的約束。
神魂中縮成一團的灰白火焰乍然跳起，歡樂地滾出神魂，竄進經脈，朝她右手掠去。
密密麻麻的痛意從右手溢出，甯雪面色不變地拾起地面的七葉靈草。
遍布七葉靈草的黑線應時全數纏上她的五指，卻在紮入她的護體靈力時被一股炙熱燙意碾成黑氣。
“封！”
小語揮手将一串金色封印送入驚慌潰逃的黑氣。
黑氣一震，刹時在甯雪掌心聚成一團靜止不動。
灰白火焰在甯雪體内興沖沖地亂逛半圈後，終于被窮追不舍的小語抓回神魂。
甯雪額角落下一滴冷汗，咽下聚靈丹，低眉仔細翻看七葉靈草。
“琉璃七葉草吸納月華而生，平時一般會匿形不出，隻有完全成熟時才會在滿月時現形，但琉璃七葉草也不隻吸納月華這一種天地之氣，曾有在北海出世的琉璃七葉草被發現同食月華與祟氣而生，這株琉璃七葉草也是如此。”
甯雪視線落在靈草長出的兩枚黑色葉子。
“琉璃七葉草每三十年生一葉，其葉為青，這株琉璃七葉草長在墳邊，吸收墓中鬼氣後長出了兩枚黑葉。”
小語在她手邊盯着那團不斷掙紮的鬼氣，“這是一個千年老鬼的鬼氣，那座墳墓裡的老鬼應該在六十年前就埋在那裡了。”
甯雪思索道：“前世我從沒聽過西荒鬼族在蒼南的事迹，但它們無故潛伏在蒼南凡人地域多年，必定在圖謀着什麼。”
刺骨寒意沉下昏暗的山洞。
甯雪取出刻錄峽谷見聞的玉簡，往其表面貼上一張靈符，準備将這枚玉簡送回宗門。
靈符靈光閃動幾下，倏然化為灰燼焚毀。
甯雪又取出聯絡符令、傳文信箋、宗門玉牌等，準備再次傳信。
然而皆是以失敗告終。
小語臉色發白道：“怎麼用什麼手段都傳不出信？這不會是那隻千年老鬼幹的吧？我們隻是在峽谷裡看了它幾眼，至于擺這麼大陣仗嗎！”
陣法上的一枚符令忽地亮起一點光。
甯雪神色微動。
這是樓船船家給船客的聯絡符令，他們會在齊國國都停留一月，期間若想搭載樓船返程，便可用這枚符令聯絡他們。
她方才也用這枚符令傳信給船家，詢問返程事宜。
符令靈光劇烈顫動，從中擠出兩個字後就轟地一聲炸為齑粉：“快跑！”
“齊國國都也出事了……”
小語眼神一頓，閉眼将神識向周圍無限鋪開，少頃後沉聲道：“二十裡外出現了一股很強的靈力威壓。”
小語化出一張齊國地圖，伸手往圖中的齊國國都點去。
一點墨色從她指尖暈開，整個齊國地界須臾被侵染大半。
甯雪擡頭看向地圖，一團墨色正呈圍攻之勢席卷她們所處的雍州地界。
甯雪閉了閉眼，撫上腕間平安扣，說道：“我的神識也感受到這股靈力威壓，我們現在不能傳送出雍州，若是被這股靈力威壓觸碰，就算不死，也會被發出靈力威壓的修士發現蹤迹。”
小語抓狂道：“這到底要做什麼？這齊國除了一條小型的上品靈脈什麼都沒有，我的神識現在也被莫名其妙的陣法斷開了，那個千年老鬼難道想要這條靈脈？也不對呀，現在這陣仗花的靈石比那條上品靈脈還多。不會是哪個勢力在這裡發現了什麼秘境神器神獸神花神草神樹神木神蟲，才搞這出大範圍封鎖吧？”
無言的寂靜在山洞内停留一息，便立刻被一張焚毀的靈符打破。
“那個村子被襲擊了！”
*
“鬼！那些鬼又來了！”
一位村民指着村外大喊。
穹窿黢黑，一片鬼影走過冰雪覆沒的大地，迎着村内百姓的驚恐的目光踏進村外的一條冰河。
層層雷光猝然破冰而出，将步入冰河方寸的兩隻鬼物轟成粉碎。
諸多魑魅魍魉停下腳步，仰首看向村中古樹上亮起的靈符，一道無形的屏障在村子外圍張開，更有數道靈符化為一衆金甲神兵手持刀槍劍戟，與沖入村子方圓三裡内的鬼物厮殺一片。
屋内，女孩縮在被窩，看着家中長輩趕忙離去的身影，手中靈光亮起又飛速黯下。
女孩頗為苦惱地從枕下扒拉出一具木偶，埋怨道：“你怎麼還在村子裡用禁靈符防着我呀？”
木偶沉默地歪在她手上。
村外，一隻厲鬼發現在村子三裡外不會被金甲神兵襲擊，雙手即刻往上一舉，鬼身陡然拉長千丈，鬼頭穿過冰河，伸到村子上空張開一張血盆大口。
幾個村民瞧着天空出現的巨大鬼影，頓時被吓得魂飛膽裂，兩眼一翻，直接倒地暈死過去。
厲鬼嘿嘿笑了幾聲，張開嘴便要将包含村子在内的方圓三裡全數咬下。
铮！
一束清霜劍光猶如垂天之瀑淩空斬下，厲鬼僵住，鋒利的劍刃霎時便從它的頭頂一路斬到腹部。
厲鬼眼瞳向下，看清自己被劈為兩半的身軀左右倒下，便驟然化為塵埃散去。
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女落在村子外，諸多鬼物見到這個蓦地出現身前的活人，鬼眼大铮，縱身撲來。
小語掐起法訣，大喝道：“乾坤蕩鬼訣！”
無窮無盡的靈力從地底竄出，将地上一切鬼物纏住絞滅。
有些飄在天上的鬼物正慶幸自己會飛，半空赫然間呼下大片靈力将其扇成一團爛泥。
甯雪目光鎖着被衆鬼簇擁的一隻鬼魂，腳下一踏，執劍向前斬出一道劍風。
世間生靈若是身死，尚可為鬼存留世間；但若是魂死，則歸為虛無，不複存在。
所謂神魂劍法，便是在修道之初，以金丹神魂承受壬癸之雷的日夜錘煉，引天地之氣于眼，而後窺世間萬道之弱，攻其破綻，斷其神魂本源！
狂烈劍風刮過平地，攪起地面雪色卷成雪幕，瞬時将沖來的魑魅魍魉的鬼軀碎得四分五裂。
碎雪簌落。
鬼魂看着身前尖嘯碎去的鬼物不為所動，反倒不避不退地伸手迎向劍風。
劍風如鬼魂所願，瞬時便在它右臂整齊地削出一個斷口。
“好厲害的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