俶爾一聲長鳴劃破天際,戛玉敲金。
神鳥鳳凰收攏它遮天的羽翼,仿佛一支鋒利的箭矢從高天之上俯沖直下,空氣被撕開一道巨大的裂隙,黑色利爪上閃亮的金色光斑有如流星飒沓。
急速俯沖帶來的旋風使得法陣劇烈震蕩,鳳凰瞄準了陣眼,用利爪精準地沖撞,攻勢之猛烈,仿佛能一舉将陣眼徹底擊碎。
然而,巨響過後,法陣巋然不動。
鳳凰當即馭風而上,攀升至法陣邊緣,再次引頸長鳴。
這一聲仿佛某種信号,刹那間,四面八方嘤鳴呼應,一道道飛影穿透陽光,衆星拱月般圍繞鳳凰簇擁而來。
葉初服目光一震:“百鳥朝鳳!”
鳥群四下紛飛,在半空中将法陣團團圍住,它們紛紛振翅懸停,強大的氣流和威壓與法陣相持不下,無數雙翅膀彙成一隻巨大的手掌,徒手接住了這柄足以劈碎一切的巨斧。
然而,空手接白刃終究隻是權宜,鳥群撐不了太久。
很快,空中開始落下淅淅瀝瀝的血雨——這是鳥兒們在啼血。
之前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的葉初服,此刻終于忍不住淌下淚來,敖鐵心也跟着濕了眼眶。
飛鳥的屍體相繼從高空墜落,砸在地面上發出劇烈的聲響,鳳凰凄切的哀鳴摧人心肝,金光鑄就的巨斧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劈向面前的聚窟谷。
葉初服猝然爆發,好似對眼前金鐘恨之切骨,鐵拳如暴雨般猛擊鐘壁,磅礴兇狠的靈力不加克制地全然爆發,拳風中充斥着玉石俱焚的決絕和血氣,每一下都令人心驚。
敖鐵心攥緊手中劍,咬牙念動劍訣,正待拔劍時,被一隻手制止了。
他方才念的,是人劍合一訣,能使劍氣暴漲,可一旦劍訣落定,揮向金鐘時帶來的反噬會加倍轉嫁到他身上……敖鐵心這是打算豁出命去破鐘。
柳含煙攔下他,眼睛卻沒有看這邊,她死死望住一個方向,口中道:“兜底的來了。”
敖鐵心有一瞬以為來的是歸海青,但很快,一道天外來聲龍吟虎嘯般直穿天靈蓋,劈面而來——
“無上清靈自然妙有鹭鸶湖大聖統禦群仙大慈仁者小禾娘娘在此!”
敖鐵心手裡的劍啪嗒掉在地上:“……”
葉初服的鐵拳茫然僵在半空中:“……”
這是無數道虔誠的低頌彙聚而成的天外之音,在耳畔久久萦繞不去,随着餘音一同落下的,除了穿透衆鳥劈空斬下的斷魂法陣,還有一鼎從天而降披霄決漢的咒文金鐘。
鐘身迸射出的萬丈金光和對面的法陣如此地相似,但又更多了幾分瓊林玉質的溫潤剔透,鋒芒畢露的法陣被擋在金鐘薄薄的堅壁之外,仿佛凜凜冰霜無聲消融于漫天杏花雨,轉瞬間澌滅無痕。
而法陣背後的一雙雙推手,有如迅風之振秋葉,眨眼間不知去向。
——【小禾娘娘在此,諸神回避。】
這大抵便是首席地祇的排面,她甚至無需出手,淩駕所有的逆天威壓便有如姜太公手中的打神鞭,憑他強龍還是地頭蛇,無不淪為閑雜人等,隻有退避三舍的份。
十二位不速之客眨眼間被驅逐,世界一下子清靜地過了頭,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同一個落點上,那裡是隻輪椅,上面坐着呆若木雞的樓小禾。
她顯然趕來得極其匆忙,像是剛從某個懷抱裡掙脫出來,随手抓了件不合時節的高領裘裳亂七八糟給自己套上,衣襟被她抓得皺皺巴巴,頭發異常淩亂,垂在腿面的雙手隐沒于寬大的衣袖裡,臉上是沒有睡醒的惺忪和疲倦,眼底青黑一片,隻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雪亮雪亮的。
“……”樓小禾周身散發着某種不可言說的氣息,與方才那揮斥八極的霸氣出場形成了強烈的割裂之感,衆人下意識覺得,出于禮貌,此時此刻或許應當回避視線,但偏偏誰都挪不開眼。
而樓小禾本人更是徹底僵凝在原地,良久沒有動作。
方才那石破天驚的天外來聲,真正吓傻的,似乎是樓小禾自己。
……
閣樓中四壁都是貝殼磨的明瓦窗,按理說透光性是極好的,可自從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後,屋内光景連日昏暗,樓小禾被釘在榻上,數不清幾度昏死又幾度醒來,身體是麻痹的,意識是渙散的,她面對的是頭不知餍足的野獸,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厮磨,糾纏,溫柔而暴戾,求索無厭,步步緊逼。
而她,節節敗退,不得開交。
直到樓小禾又一次醒來,滿室昏晦,不知晝夜,濃郁的酒香熏得人昏昏沉沉。
身後的懷抱溫暖合宜,男人的呼吸頗為平靜,樓小禾靜靜聽了一陣,心跳蓦然加快起來。
周遭靜極,外頭竟似一絲風也無,除了呼吸和心跳,樓小禾聽不見任何聲音。
她試探地動了動手指,半挽的床幔随着動作高高挂起,一眼便能看到床邊的輪椅,還有挨着輪椅的那隻巨大浴桶,桶沿缺了一塊木頭,浴桶旁的酒缸被打碎,酒液漫了一地。
樓小禾耳尖瞬間燒了起來。
她被折騰得神昏意亂之際,隻覺身上濕膩膩得難以忍受,口中不住喊着要洗澡,若是平常,溫晏秋都用清潔符給她沐浴梳洗,這次陣仗卻頗大,搞了個浴桶,抱着她進去洗,洗起來沒完沒了,換着花樣折騰她,有次溫晏秋過分忘情,攥在桶沿上的手跟着發狠,一個使勁生生把浴桶捏碎,崩出去的木片砸中對面的酒缸,稀裡嘩啦一陣騷亂,樓小禾猛然一驚,登時得了幾分清醒,看清自己被架在溫晏秋濕漉漉臂彎間的兩條腿,臊得恨不能立馬找個地縫鑽。
現在想起來,倒有些慶幸遭殃的是酒缸,而不是她的輪椅。
樓小禾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思考:雖然铐子沒有消失,但雙手已經恢複了力氣,靈力也能使得出來,那是不是說明,溫晏秋他……好了?
她小心翼翼伸手,指尖蹭過溫晏秋腕間的串珠,随後握住他,拿開環在腰間的手臂,撐着坐起身,想試着用乘風符把自己搬到輪椅上,卻發現無濟于事。
她驚疑不定:既然靈力能用,沒道理符術使不出來。
樓小禾垂眸,不經意瞥到床沿上搭着的那條衣帶——是溫晏秋身上那件素紗中單的系帶。
樓小禾用手指勾起它,朝着輪椅抛去,衣帶一頭緊緊拴在扶手上,她召來哈欠乾坤袋,從裡頭摸出幾個雪娃娃,悄聲吩咐它們下去把椅子腿穩住。
生怕驚動了熟睡中的溫晏秋,樓小禾謹慎地扭頭看了一眼,然後發現這厮的睡顔甜美得着實令人搓火——她剛剛隻是微微扭動了一下脖子,渾身的骨頭就像要散架了般叫嚣開來。
樓小禾想要惡狠狠瞪他,卻發現自己的目光隻要落在這個人身上,就不由自主變得軟綿綿膩歪歪起來。
——“小禾要是對我也能再心軟一點,就好了。”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如今對這個人心軟到幾乎喪失所有的底線,保不齊連尊嚴也不剩一點。
這會是他想要的嗎?如果是,樓小禾隻遺憾自己給得或許稍嫌晚了些。
她将目光從溫晏秋臉上移開,衣帶的另一頭在腕間纏緊,樓小禾默默撚了個訣,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硬生生拽到了輪椅上,死死把着椅子腳的雪娃娃們因為吃不住力紛紛七歪八倒。
樓小禾幾乎是跌進椅背裡的,與此同時反手在床榻四周落下隔音結界,死命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痛叫出聲,即使疼得五官扭曲,嘴裡直抽氣,還不忘朝地上的小家夥們開口道:“感謝感謝,嘶……各位幫大忙了。”
一邊說着,一邊彎腰,把自己棉花似的雙腿搬到踏腳上擺正。
“叮鈴鈴——”
樓小禾聽見響動,詫異低頭,就見自己踝間不知什麼時候竟也被加了副鐐铐,上面還墜着串鈴铛。
“……”早年在鳳麟洲做犬奴時,那些青衣仙僮最喜歡搖着鈴铛使喚她們,吆五喝六又踢又踹的,是以樓小禾對這聲音沒什麼好印象,乍一聽到,心情莫名有點糟糕。
但她到底沒有跟狗男人計較,先是拍了張清潔符,眼看着小紙人将酒缸和浴桶都清掉了,随即徑直驅着輪椅來到東壁前,有些吃力地欠身支起窗子——
谷霧尋常隻出現在寒冬,初夏時節,遮天的濃霧顯然昭示着蹊跷的妖異。
連日陰晦,想來便是此霧作祟,乾坤袋和傀儡既然能用,說明符術并沒有失靈,偏就乘風符使不了……
離奇大霧,阒然無風。
——是熄風令。
她被騙了。
其實歸海青的謊言很憋腳,隻怪她對柳護法的無所不能太過深信不疑,甚至于到盲目的地步,才會相信返魂香這種幾乎已經徹底成為傳說的絕世異寶,隻要柳護法出馬,一晚上便能輕松告成。
霧太重,看不清橋搭沒搭好,樓小禾也不管,掏出張遁地符就要往地上甩,猛地想起來自己身上赤條條,連忙從旁邊架格裡随手薅了件衣裳,一邊穿,嘴上一邊罵罵咧咧:“好端端的衣服,說撕就撕,那麼金貴的布,糟蹋起來眼睛也不眨,個敗家東西,就該過一過連囫囵衣服都沒得穿的苦日子——”
樓小禾猛然收聲,她蓦地想到:狗男人剛生下來就被渣爹關進葫蘆裡坐牢,不給飯吃,也不給衣服穿,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
她抿抿嘴,到底沒再罵下去,低頭一瞧,身上這件衣領子有點大,脖子和鎖骨處的痕迹遮不住,樓小禾隻得又挑了件豎領的裘衣胡亂套上,甚至來不及把衣服理好,駕着破輪椅一陣風似的卷出門去。
……
橋果然搭好了,她竟能于吞天的濃霧中一路暢行無礙,還在千鈞一發之際及時趕到,一切都太順了,順利到樓小禾隐隐感到不安,直到——
“無上清靈自然妙有鹭鸶湖大聖統禦群仙大慈仁者小禾娘娘在此!”
樓小禾:“……”她出門前明明有穿好衣服,為什麼此刻還是有一種正在-裸-奔-的感覺。
樓小禾之前從未和這些長老們正面遭遇過,從不曉得會有大張聲勢亮牌子這一出,她着實很有些猝不及防。
不知過去了多久,樓小禾終于動了動眼珠,她扭頭,迎向小金鐘裡那幾位紛紛投來的強烈目光,清了清嗓子,道:“這位小禾娘娘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啊,哈哈,哈哈哈。”
在她幹巴巴的笑聲中,柳含煙等人的目光毫無波瀾。
是了,事已至此,她這裝傻充愣的蹩腳功夫,能唬住的,也隻有孔飛這個缺心眼了,但孔飛從頭到尾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睡得呼聲震天,有如死豬一般,餘下幾人,個個目若閃電,仿佛要将樓小禾盯個對穿。
樓小禾索性裝也不裝了,指腹在輪椅扶手上輕點兩下,方才在葉初服的鐵拳下紋絲不動的金鐘當即消失,她道:“……勞駕,招魂幡給本娘娘遞一下。”
話音剛落,在金鐘裡坐了好幾天牢的幾人立時有了動作。
柳含煙拔下魂幡,擡腳走來,葉初服和敖鐵心亦步亦趨緊跟其後,三人仿佛一支訓練有素的小镖隊,護送着那杆陰間旗子,整整齊齊朝這邊大步靠近。
樓小禾不禁有一瞬的堂皇。
柳含煙将魂幡遞過來,樓小禾伸手時微頓,不動聲色扯了扯袖子,遮住腕上的铐子,雙手小心翼翼握在魂幡的長杆上,低聲念動咒訣。
鳳凰和群鳥的屍體橫陳遍野,好在樓小禾丢鐘時順手在上頭施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擒龍之天羅縛虎之地網的咒文,紛飛的魂魄暫時被穩住,此刻悉數被攏入幡中,不堪負荷的招魂幡簌簌抖動,樓小禾眉頭微蹙,張嘴想問什麼,這時目光瞥到柳含煙兩旁跪得一齊二整的兩道身影:“……”
葉初服方才哭過,眼睛微紅,說話鼻音很重,語氣格外的端莊:“娘娘大恩,阿服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樓小禾:“……”怎麼辦,她好像要來真的,自己是不是應該嚴詞拒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