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海青略一思忖,颔首道:“合香半日,窨香三日……差不多。”
“——你們快看! ”孔飛忽然手指着天邊大嚷道。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虹霓滾滾,紫霧飄飄。
“……”如此浮誇的出場,除了那十三位後土長老,不作他想。
昨夜被三昧真火荼毒過的大片焦土上,此刻齊刷刷立了一排人影。
——“除非小禾娘娘來了,哪怕後土長老中餘下的十二位一塊兒跑來叫闆,青兒眉頭都不帶皺的~”
“……”葉初服的烏鴉嘴實在邪行,孔飛伸出手指,顫顫巍巍點了遍,對面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位大神,個個頭頂圓光,渾身上下直冒仙氣兒。
那些坐享人間香火,受用八方供奉的尊貴地祇,被仙門百家尊稱為後土長老,他們仙格天然便高于一切修士,放眼八荒,古往今來滿打滿算,攏共也就出了十三個。
這些大佬們閑雲野鶴慣了,尋常并不幹涉百家事務,除非十萬火急的大亂子,宗門主事可聯手親簽陳請信,隻要署名人超過十三家,便至少會有一位長老出面主持大局,再兇險的禍亂,長老陣容也從未超過三個,畢竟,仙格的碾壓和修為的碾壓不同,最是蠻橫不講道理,再棘手的紛争,就沒有他們動動手指擺不平的。
當然,也并非沒有栽跟頭的時候,比如百家聯名陳請剿滅彭侯野犬時遭遇鴻蒙道,後來誅殺十月散人又對上了金鐘罩,可謂結結實實碰了兩鼻子灰。
然而,就是這兩回,出面的長老也僅有三位,狼狽碰壁也不見剩下的十位當中有誰站出來助陣,認栽認得那叫一個幹脆。
對此,坊間猜測各異,有一種說法是,這種怪象都源于小禾娘娘:小禾娘娘在長老當中資曆最淺,地位卻最高,這位娘娘的神廟無所不在,坐擁千秋萬代享不盡的香火供奉。天梯斷絕後,地祇獨尊,香火最盛的小禾娘娘又位居地祇首席,可以說,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忤逆她。但世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目睹過她的真容,有人說這位娘娘因為貌醜所以避世,也有人說她澹泊無營與世靡争,仙家的陳請信更是一次也不曾響應過,久而久之,流傳出來這樣一種說法——小禾娘娘自在清明,身無挂礙,從不幹涉仙家之間的因果,摒棄浮嚣超然世外,正因如此,才得以香火不絕洪福齊天——于是,越來越多的長老們紛紛效仿之,對百家的陳請信愈發愛搭不理起來,一次能請出來三位已是頂破天。
更别說像這樣十二位一窩蜂駕到的陣仗,端的是史無前例。
孔飛:“……你家谷主拿着熄風令,該不會是想直接同長老們硬碰硬吧?就不能都先坐下來,心平氣和講講道理嗎?”
葉初服一眼便看清了局勢:“這道理就算青兒願意講,也不見得有人願意聽。”空氣中湧動着凜冽刺骨的強烈殺氣,“這些人,一個個擺明了純純來打架的。”
“歸海青,還不放下熄風令。”
“我若不放呢?”
“……找死!”
……
床榻旁緊挨着口大酒缸,缸身下半泥土斑駁,缸口蓋着紅漆半圓對拼木蓋,半邊蓋子揭開一角,上頭斜斜搭着支長柄酒勺,樓小禾用缸做酒桌,歪在榻上,半倚半靠地扒着酒缸把着壺,鲸吸牛飲。
從天照城一路走來,酒樓酒攤随處可見,尤其是些小巷子裡頭,酒旗飄飄,酒客如雲。這些酒鋪門臉丁點大,外頭擺着幾口大缸,缸邊圍着長闆凳,酒客們有拎着酒壇子或錫壺來打酒的,也有的來了便圍着缸坐下,等店家拿着壺和碗上前給打酒。
許是酒缸半埋在地下接了地氣的緣故,樓小禾聞見那酒香并不濃烈,清新柔和,勾得她走不動道,于是沿路撂下大把靈石,悄悄卷了幾十大缸走,本還想囤些下酒菜,但天照城富得流油,酒家裡出售的都是些炒山雞、金銀肝、醬兔脯、焖豬肚之屬的葷食,樓小禾隻得作罷。
好在之前葉初服來探病時,她有一回偶爾聞見對方身上的酒氣,好奇問起聚窟谷的姑娘們都吃什麼下酒,葉初服當即會意,隔天歡天喜地帶了許多過來。
樓小禾手裡捏着生蒜瓣,木蓋上幾隻白瓷碟裡,生辣子撒着細鹽,慢工細火烘出來的帶殼花生顆顆飽滿,炸豆幹被新鮮的薄荷葉子簇擁着,一旁的辣椒醋蘸水裡加了許多綠油油的野芫菜……
别的倒還好,生蒜和生辣子下酒的彪悍吃法,樓小禾聞所未聞,隻能說姑娘們着實會吃,火爆辛辣的滋味将酒香徹底吊了出來,力道生猛,直透天靈蓋,她越喝越上頭,撸起衣袖,半敞着衣襟,鼻尖和額頭上漸漸冒出層細汗。
這邊廂嘴上吃吃喝喝挺忙活,那邊廂眼睛也沒閑着,将東壁前那顆蛋盯得牢牢的,生怕一眨眼錯過什麼要緊的珍貴畫面。
“小二,卷個豆幹。”
雪葫蘆用嘴銜着薄荷葉,十分靈巧地卷了塊炸豆幹,蘸上蘸水,圓滾滾的身子繃成弓狀,一個挺身彈到樓小禾張大的嘴邊,嘴對嘴将豆幹分毫不差地喂了進去。
這時樓小禾眼角餘光閃動,一頁箋紙悄然飄入懷中,她嚼着豆幹放下酒壺,低頭看了一眼,面露詫異——
這種信箋的紙質很特殊,她一摸就曉得,是百家燒給長老們的陳請信,之前其實收到過不少,有一回信上洋洋灑灑控訴十月散人滔天的罪行,懇請小禾娘娘和衆長老替天行道,徹底粉碎那口萬惡的金鐘,将這個殺千刀的女魔頭挫骨揚灰……
這些信上款那一行裡,大段浮誇的前綴後往往跟着一長串的長老敬稱,“小禾娘娘”四個字總排在最前頭,甚至還是用描金字寫的,十分醒目,但這封卻一反常态——長老名字那一欄裡破天荒地沒有出現她。
樓小禾不由心頭打鼓,奈何她要盯着蛋,沒法子分神看信,索性從懷裡摸出隻雪松鼠來,把信往它白花花的爪子裡一放,對它道:“辛苦,念來聽聽。”
……
信很長,壺中酒快要喝得見底時才将将念完。
信中曆數了十月散人越獄後的條條罪狀:劍聖令狐斐當衆指認,當年屠盡阮氏滿門忠良的彭侯野犬,和女魔頭十月散人竟是同一人!百年來,靈墟滅門之禍令三界人心惶惶如履薄冰,至邪蠱毒淩霄大攝更是害得仙門百家深陷倒懸之患……而這一切的禍首,正是十月散人這個不男不女的死妖孽!就在昨夜,此妖物把持蚩尤旗蠱惑人心禍亂仙門,鐵筆判官成了她的面首,一壺天左護法成了她的走狗,金鱗幫和聚窟谷上上下下全都被迫做了她的爪牙,一夜之間,殺喬烨,廢劍聖……
直到這裡,除了執筆者罵人的髒詞頗顯貧瘠,其他的樓小禾都覺得非常合理,甚至每一句都要算合她心意,隻是——
她放下酒壺,遲疑道:“……最後那段,再念一遍。”
她聽見雪娃娃口齒清晰抑揚頓挫的聲音:“就連那無上清靈自然妙有鹭鸶湖大聖統禦群仙大慈仁者小禾娘娘也慘遭其毒手,被囚于密室養為禁脔,當作取之不盡的靈力寶囊以供妖物蠱毒發作了随時吸上一吸……諸位長老,三界覆滅隻在旦夕——”
樓小禾:“……”
後面的内容樓小禾已無心再聽,不得不說,寫信的人是個天才。
樓小禾左看一眼葫蘆,右看一眼松鼠,高深莫測道:“你們可知,信中最後這段無中生有,高在何處?”
那群超然世外的地祇長老們,成仙前千生萬死的峥嵘歲月早已千帆過盡,成仙後笑傲風月的逍遙日子也徹底過膩了,凡事都看得極淡,斬妖降魔除暴安良這種俗套戲碼再無法勾起她們的興趣,至于仙門那些烏煙瘴氣的閑事,不可開交的糾紛,更是打心底裡厭煩,正是精準拿捏了長老們的這種心态,寫信人神來一筆,十分心機地用小禾娘娘捏造文章。
葫蘆和松鼠不語,樓小禾也不在意,目光炯炯有神盯住不遠處的蛋,煞有介事道:“試想,那位高高在上神秘莫測的首席地祇,破天荒陰溝裡翻船,慘變魔頭的禁脔,這些個長老們怎能不蠢蠢欲動?想要趁機一睹這尊大佛真容前排看個熱鬧的當然有,再者,比起當初那個束手就擒的落魄魔頭,而今這個發狂作祟的逆天妖女顯然更有打頭,等打爽了,順道還能大展神通拯救一下那位虎落平川蛟龍失水的金貴娘娘,這種但凡慢半步壓根趕不上趟的千古快事……不比和那什麼鴻蒙道啊金鐘罩啊較死勁有意思?多刺激啊!簡直迫不及待好嗎!”
“我剛剛,像不像保真閣那說書人?”說到興頭上,她拿起酒壺,對着壺嘴咂了一口:“你們猜,能來幾個?”
樓小禾伸出一隻手:“要我說,最少這個數。”
她晃了晃五個指頭,瞧見窗外的天色,笑了一聲:“天都亮了。”
這會兒,看過信的長老多半已争先恐後地到了,大家都是聰明人,隻要同活生生的喬烨對上眼,都不消說一個字,自然曉得被耍了。
想到這裡,樓小禾覺得好笑,咂了咂嘴:“小二,豆幹。”
小二輕車熟路彈起來往她嘴裡喂豆幹。
樓小禾仰頭把壺裡最後一口酒幹了,還來不及咽下去,這時漫不經心朝窗邊睨了一眼。
“……”
酒壺從手中滑落,砸在柔軟的被衾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就在方才分神的片刻工夫,那顆蛋碎得毫無征兆,朝東的窗子采光得天獨厚,于是裡頭人的光景就這麼猝不及防且燦爛輝煌地撞進了樓小禾的眼底。
她被酒狠狠嗆到,大睜的眼睛猛眨了幾下,一邊慌亂移開目光,一邊驚天動地咳嗽起來。
腳步聲在靠近。
男人的手撐在酒缸木蓋上,欺身湊前,隔着很近的距離,停了下來。
樓小禾好不容易緩過來,一擡眼,呼吸登時滞住。
溫晏秋烏黑的長發散落着,微微下垂的漂亮眼尾隐沒在鬓發間,他低頭看她,目光專注,濃密的睫毛輕輕眨動,他又欺近些許,垂落的發絲幾乎将樓小禾整個籠罩住。
直到這時,樓小禾才發現,溫晏秋嘴裡銜着東西——樓小禾看清了,那是一顆花生。
“……”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叼的。
樓小禾猛然意識到什麼,一下子僵住,呼吸變得愈發局促。
溫晏秋似乎不滿意她木頭般的反應,徑直抵上來,鼻尖碰到一起,柔軟的發絲輕拂耳尖,花生殼緩緩蹭過她的唇角,樓小禾本能地往後縮,同時伸手抵住他的肩膀,手心毫無阻隔地觸到一片微涼的肌膚,她仿佛被燙到般,飛快收回了手。
“……”是的,溫晏秋就這麼寸絲不挂地,光溜溜從蛋裡孵出來了。
她發誓,自己之所以對溫晏秋被孵出來的場面拭目以待,隻是出于純粹且純潔的好奇心,絕不曾懷有一絲一毫的下流心思,要早知道是這般非禮勿視的光景……
——她斷不能擱這兒眼巴巴地熬了個大夜……活跟個死變态似的。
樓小禾閉了閉眼,男人沐浴着晨光的美好□□在腦海裡揮之不去,一睜眼,近在咫尺的俊臉不依不饒,她整張臉後知後覺火燒火燎起來,頭頂直冒青煙。
小二方才喂她吃豆幹那會兒肯定叫溫晏秋看去了,這才有樣學樣,偏要來喂自己。
“……”就是說你個學人精要不然先穿條褲子再說呢?
樓小禾十指緊摳身下的衾面,僵持片刻,随即視死如歸般,張開了嘴。
溫晏秋卻蓦地往後退了些許,怔愣間,樓小禾眼睜睜看着他嗑開花生,抛了殼,将花生米銜回口中,重新湊了上來。
“……”他似乎以為自己方才的扭捏是因為花生沒扒殼。
——明明都不省人事了,狗男人還是這麼體貼入微。
樓小禾哪裡遭得住,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決心,轉眼崩塌殆盡:她無論如何沒辦法在青天白日之下意識清醒地接受一個裸男嘴對嘴喂來的花生米,哪怕這個裸男是她的單戀對象也不行。
——奈何她單戀對象一向的看家本領,就是把吃東西這件千古樂事爆改非人酷刑。
樓小禾腦後一緊,溫晏秋的手掌扣住她,她退無可退,齒關被輕松撬開,他似乎當真隻是純粹地在喂食而已,很快便退開,停在近處盯着她的唇,直勾勾地,也不知在看什麼。
樓小禾機械地咀嚼着。
葉初服對這花生贊不絕口,說是用鹵水煮透了後慢火細烘出來的,不像炒和炸的油花生那般火氣大,吃再多也不用擔心生粉花瘡,而且口感一點不輸,樓小禾方才一氣吃了不少,确實,香香脆脆有回甘,滋味很長……可此刻,嘴裡的花生米根本吃不出味道來——她整個人,連帶舌頭都是木的。
剛把嘴裡的咽下去,溫晏秋似乎瞅準了,重新又湊上前來。
“……”
樓小禾有悔,當年多餘在夜台練就了千杯不醉……她此刻清醒得過分,但凡喝得酩酊,也不至于如此遭罪。
牆邊架格的門沒關,樓小禾見縫插針從裡頭随意薅了件衣裳,十萬火急撚個訣,胡亂給溫晏秋套上了,順便将四下的窗子通通都給阖上,而她從方才起就一直無處安放的雙眼終于得以堂堂正正直視對方的臉——
“……”
應當是嫌頭發礙事,溫晏秋将鬓發挽到了耳後,方才半遮半掩的颌角和眼尾露出來,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餘。
——瞧着不太高興,像是生氣,又似乎是委屈。
或許是剛從蛋裡孵出來的緣故,溫晏秋美麗的臉蛋和不悅的表情都格外鮮活。
樓小禾死死抵着他肩頭的手忽然就失了力氣:算了,又不會少塊肉。
她索性不再抗拒,而是主動湊上去,盡量讓自己回歸于吃花生米這件純潔的事情上。
起初溫晏秋喂得也很純潔,但慢慢地,他開始有小動作,每次都要舔她的虎牙,甚至一次比一次猖獗。
“……”
貪吃的報應來了,早知道就不該把花生抓滿碟。
多虧得小二方才把最後一口豆幹喂完了,否則……樓小禾簡直不敢想。
一大碟花生下肚,她此時嘴是麻的,人是木的,四肢軟綿綿,眼神空洞洞——仿佛被男鬼吸幹了精氣。
男鬼倒是神清氣爽,俨然一派餍足模樣。
“……”
想到他方才彎了那許久的腰,樓小禾目光不由往下,然後登時僵住。
——她這才看清,溫晏秋身上她方才随手薅來的衣裳,是件素紗中單,雖然門窗四閉,室内光線卻依舊明快,紗羅料子輕薄如煙,半透的衣料下,男人肌肉的線條隐約可見。
她方才一時情急,撚訣時有些潦草,衣帶把他的腰間勒得死緊,原本自動合身的衣裳此刻過分貼身,将溫晏秋的身形勾勒得了了可見,腰腹窄而有力,肩背寬闊得沒邊兒。
“……”
她發誓,她的目光起初的動機很純粹,隻是想關心一下溫晏秋的腰酸不酸,但關心很快不由自主變了味……
——為什麼比起方才從蛋裡孵出來那會兒,感覺這一幕還要更糟糕呢。
樓小禾啊樓小禾,你簡直下流!
她在心中暗暗辱罵自己,同時伸出手,一把握在了溫晏秋的小臂處。
——或許因為是器修的緣故,終日培香琢玉,打鐵磨刃,手臂的肌肉如斧鑿般清晰,線條很帶勁兒,樓小禾特别喜歡。
話說回來,他方才逮着自己虎牙一頓舔,自己才摸一摸手臂而已,根本不過分吧。
樓小禾成功卸下心頭的道德負擔,隔着輕薄的紗衣料子,用力捏了捏溫晏秋的小臂肌肉。
……唔,手感的确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