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平常的夜晚,地牢中充斥着鮮血與哀嚎。
關押彭侯的監牢卻空空如也。
身為蠱人,彭侯隻有一點美中不足,就是回收比較麻煩:他每死一次,都要從一扇綠霧缭繞的月門中重新活過來。這扇門大部分時間會老老實實出現在牢籠之内,但偶爾也會随機出現在鳳麟洲任何一個角落……若沒有弱水的存在,他恐怕早已逃到了天涯海角。
不得已,芙蕖隻得在整個鳳麟洲布下森嚴戒備。
與其說是為了防止他逃跑,倒不如說為了避免一些意外:比如不小心掉進弱水裡,豈不就白瞎了這麼塊好料子。
但這厮似乎從沒有動過逃跑的念頭,活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往地牢跑,起初芙蕖不理解,但後來她明白了:彭侯是想回來找她拼命。
明明是頭嗜血的野獸,卻還沒來得及長出獠牙……實在叫人憐愛。
這天她像往常一樣,百無聊賴等着野獸回籠。
但當她對上那雙黑亮的眸子時,隻一瞬,便意識到,自己等來的,是個從深淵歸來的怪物。
涼風蠱的試驗又一次失敗了,但這次的失敗,似乎沒辦法翻篇——
一切都失控了:
指尖延伸出來的藤蔓無比纖細,卻仿佛足以吞噬一切。彭侯的血液被三昧真火點燃,蠱毒頃刻間感染了地牢中的三千犬妖。
到這裡,局面其實還不算太糟,畢竟一個殺紅了眼的瘋子,還有一群烏合之衆,撲騰得再厲害,也不過困獸之鬥罷了,偌大的鳳麟洲,付出一點血的代價,再奉陪一些時間,總能收拾服帖。
但那三千犬妖裡,偏偏出了個變數:彭侯沖着芙蕖招招必殺,阮崇率領人馬也正湧向地牢,險要關頭,一女子竟在背後出手暗算彭侯,同時挾持了芙蕖,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領着三千犬奴,乘着吉光舟,當着阮家人的面,大搖大擺地橫渡弱水,逃之夭夭了。
“親手養出來的蠱,卻也是讓所有毀于一旦的元兇……”十月散人唏噓不已,“想不到啊想不到,三界第一邪功的真面目,原竟是種蠱毒。所以,所謂的‘淩霄大攝’,也是您杜撰的吧?”
“算不得憑空杜撰,古書上,确鑿有‘淩霄大赦’一說。”
“一字之差,卻是天上地下。夫人,我今天才知道,原來讀書人……這麼喪心病狂。”
“你今天才知道的事情會不會有點多。”
“沒辦法,在下書讀得少,夫人擔待則個。”十月散人語調漫不經心,“夫人的故事,在下聽得仔細,略為總結一下:您的試煉大業出了大岔子,陰差陽錯,卻也不是毫無收獲,滅世魔頭橫空出世,邪功淩霄大攝肆虐八荒,仙門各派和一壺天以及淩霄宮之間無休無止的血雨腥風,還有百餘年前阮氏的滅門之禍……這些,都能歸為您的傑作。而今,阮氏死絕了,弱水也被大魔頭給封了,您的涼風蠱,眼看着隻能無疾而終——”他頓了頓,嗤笑一聲,“怎麼,夫人所說的你我一路,難不成,竟是窮途末路?”
“我承認,淩霄大攝是一個巨大的失誤,但也正是托它的福,我學會了轉換思路。”芙蕖不理會十月散人的冷嘲熱諷,淡淡道,“除了阮從謙,阮家都是一群老古董和窩囊廢,找阮氏合作是我一開始就犯下的大錯。”
十月散人默了,良久,才出聲道:“所以你就……痛改前非,接受了靈墟的庇護?”
芙蕖冷笑一聲,“可笑,顔百川又能強到哪裡去。我問你,你知道他為何要對犬族趕盡殺絕嗎?”
“自是因為你造的孽……咳咳,呃,因為犬族濫用淩霄大攝,危害仙門,令人發指?”
“狗屁,他揚言要屠盡天下犬族的時候,我還沒嫁去阮家,有淩霄大攝什麼事。”
十月散人又默了,這次更久,芙蕖也不出聲,就等着他開腔。
終于,他帶着遲疑和不敢置信的聲音從簾帷後傳來,“莫非,‘不可一世的北荒悍狼顔百川因為難以忍受身為狼族後裔的犬族對着區區人類搖尾乞食獻媚讨乖幾度急火攻心走火入魔’的傳聞竟誠不欺我……不是,至于嗎?”
“皇帝的兒子,饒是再不受寵,屁颠屁颠跑去敵國當太監,若你是皇帝,是更想滅了敵國,還是更想滅了那個太監兒子?”
“……”
顔百川顯然以犬族的祖宗自居,覺得犬族卑賤,令他蒙羞,才造下這累累殺孽。他早已容不下犬族,而芙蕖和鳳麟洲正是借着他對犬族的打壓迫害,才得以堂而皇之地監禁犬妖作為蠱人,進而賊喊捉賊欺世盜名。
起初,或許仙門中還有為犬族抱不平的聲音,但随着淩霄大攝的橫行,犬族徹底失去了聲援,顔百川則更是恣行無忌……
一個靈墟,一個鳳麟洲,當真是好事做盡。仙門三大宗,也就剩一個聚窟谷,格格不入。
現在看來,當初姜宣帶着子弟們從茫茫西海遷址至陸沉嶺,還将“聚窟洲”更名“聚窟谷”,很可能便是割席之兆。
“夫人所言極是,一個酷虐專斷的暴君,一群老古董和窩囊廢,都是瘤子,究竟哪一個更毒更要命,還真說不好……所以,夫人您所謂的‘轉換思路’,究竟何意?十月愚鈍,還望夫人明言。”
芙蕖往桌上放了一樣東西。
雖然隔着重重珠簾,但十月散人一眼就看清了:那是一枚楓葉,赤紅勝火,葉片闊落如旌旗。
“那夜,若非那犬妖女子插手,我幾乎就要入侵彭侯靈府。”
“……呃,你是說,用這片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