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堂外頭傳來激烈聲響，沒多會兒，前後腳進來兩位客人。

當先的是位老丈，須發勝雪，身形瘦削，腳下卻步步生風，他身後跟着位年輕男子，身材纖瘦，腦袋也小，肩膀卻生得寬，看上去不太協調，走路時仿佛時刻踮着腳般，無聲無息。

二人在珠簾對面的長案前席地而坐，老丈撚着長髯，開口道：“這位堂主，你的招牌方才被人砸了。”

年輕男人不說話，一雙細眼瞬也不瞬地，隔着珠簾望過來，目光如電。

十月散人閱人無數，一打眼，就瞧出個七七八八來：這二位的氣場十分不合，怎麼看也不像是一路人。

但他們肩并肩的坐姿又透露出幾分别扭的熟稔來。

“不礙事，新的已在路上了。”

一陣沉默。

窸窸窣窣的動靜傳來，隻見年輕人手裡出現一顆糖，正在慢條斯理拆糖衣，濃香的花生味在室内彌漫開來。

老丈橫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老夫是位符修。”

年輕人一邊咂嘴，一邊道：“在下是位醫修。”

“此來，是為解憂。”

“他帶我來，就為混個免酬。”

十月散人笑了一聲：“行，免酬嘛，好說。二位貴姓？”

“免貴姓畢。”

“叫我順子就行。”

“畢老，看您眉頭深鎖，想是愁城難解，在下不才，願以區區之力，寬解一二。”

“閣下的本事，老身久聞于耳，不必如此過謙。不知，藥王玄鑒你可曾聽說過？”

“自然，藥王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玄鑒有位關門弟子，寶貝得緊，他曾多次當衆表示，希望由這位小弟子來繼承衣缽。可這小子不識好歹，屢屢拒絕不說，還一點不避諱地，對着别的符修死纏爛打，一門心思想要拜其為師。”

“聽起來，這位‘别的符修’，應當很有些真本領，也不乏人格魅力。”

“閣下謬贊，老夫正是這位當事符修。”

十月散人梗了一梗，“那确實，挖人牆角之事終歸不大磊落，畢老想來不屑于做……”

這時，一旁的順子開腔道：“閣下誤會了，挖牆腳這種事，畢老他，平時可不少幹。”

這話乍一聽，俨然是在諷刺，但說話人的口吻卻過分坦蕩，不像含着惡意。

十月散人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聽畢老道：“不錯，老夫倒沒這種窮講究，隻不過，玄鑒不一樣，他救過老夫的命，老夫就算再不是人，也不能對恩公橫刀奪愛罷？那小子一個勁地糾纏不休，簡直是要為難死老夫！玄鑒老兄最近因為這冤家徒弟，情志不暢，卧病在床，我每次去探病，他都要拉着我的手以淚洗面，我見了，真是心痛得很，這幾日，日日寝食難安，頭發都要掉光了！”

十月散人沉吟片刻，直覺這段三角關系或許比聽上去還要複雜，便問道：“那，畢老您可知，藥王那位小徒弟，為何對拜入您門下如此執着？”

“老夫問過他多次，可他每次都說些不着四六莫名其妙的胡話，老夫是半個字也聽不懂。想來這些荒唐話，當是那小子被老夫的本領和魅力所折服，又不好意思直說，才胡亂找的借口。”

“……”

“畢老，您看這樣可好，挑個方便日子，把那位小徒弟請來，我與他面對面深談一番……”

“不用了。”他們說話這功夫，順子跟前的桌面上已散落好些糖衣，他擡眼道：“那位小徒弟，正是在下。”

“……”

“拜入畢老門下，是師姐對我的遺願。”他說話時，目光有些出神，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

畢老嗤了一聲：“又開始了，又開始了！你們藥王塢，從來就不收女弟子好嗎！”

見他吹胡子瞪眼，十月散人道：“畢老稍安勿躁，喝點茶水，潤潤嗓子。”

他喝口茶，呸了兩下茶葉渣，朝旁邊人伸手，道：“死小子，光顧着自己吃，趕緊的，分我兩顆。”

順子給了他幾顆花生糖，“……您老人家不是不愛吃糖嗎？”

“這茶忒難喝了，把我牙給喝倒了。”

十月散人：“……”

“所以，你那位師姐——”

“他不是藥王塢的弟子，也并非女子。”

十月散人：“？”

畢老把嘴裡的糖咬得嘎吱響：“閣下聽聽，人言否？”

順子不理會他，自顧自道：“他雖是男兒身，可自幼便對自己的性别認知有些障礙，他阿娘時不時會喚他囡囡，他也常常一個人縮在浴池子的角落裡自言自語，口中嘀咕着‘離臭男人遠遠的’這樣的話，連解小手時也是蹲着的……他大抵，以為自己是個女的，且也更願意做個女人。死前，我喊他師姐，他就很高興，我也……很高興。”

空氣一下子陷入了沉靜，畢老嘴裡的糖也一下子不嚼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是，這事你也沒同我說過啊……”

他抱住自己的腦袋，陷入深深的懊惱：“玄鑒老兄什麼時候死了個徒弟，我竟也不知……”

十月散人深深歎了一口氣，尚未來得及開口寬慰畢老，就聽見順子道：“他不是我師父的徒弟。”

畢老愣了一下，恍然道：“我就說嘛，若真有這樣的事，我怎麼可能毫不知——”

“他是你徒弟。”

“……”十月散人：好久沒遇見這麼傷腦筋的主顧了。

“……”畢老：年紀輕輕的人就瘋了，這小子到底要怎麼繼承藥王塢的衣缽嘛？！玄鑒老兄，你糊塗啊！！！

順子開始用桌上的糖衣折起紙來，一邊折一邊曼聲道：“當年，他在弱水之濱，從阮家人手裡救下了您和阿弟。您因為追靈術，神智混亂命懸一線，我隻好帶着您求醫問藥十數載，終于找到了藥王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