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渙推門而進的時候,樓小禾正在喝水。
那碗水擱在桌上,她低頭抻脖子,伸長的舌頭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四目相對。
樓小禾一邊收舌頭:“……怎麼不敲門。”
沈渙用一言難盡的眼神看她:“敲了,你沒聽見。”
“啊,是麼,抱歉。”樓小禾微讪。
沈渙反手把門掩上,手裡的東西啪地往桌上一丢,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水,道:“你看上去很忙的樣子。”
樓小禾看向旁邊的狗子:“教阿秋喝水呢。”
沈渙:“?”
樓小禾把水碗往阿秋鼻子底下推了推,小家夥腦袋猛可紮進碗裡,開始瘋狂咬水,那架勢,仿佛它和水之間今天高低得死一個。
“……”沈渙嘴裡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茶水全噴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傻狗!”
笑着笑着,沈渙想起什麼,問道:“對了,它那項圈和腳鐐子,拿什麼去的?”
“聽你們的,找敖掌櫃果然沒錯,那共工的頭蓋骨,我原還以為他在诓我,不承想真頂用,隻拿骨頭在鐵面上磕了磕,沒怎麼用力,一下子竟都碎成了粉。”
“頭蓋骨?什麼頭蓋骨?竟比我那無敵匕首還要了得,拿出來,我瞅瞅。”
無敵匕首……想來和用來重鍛盤古巨斧的那柄無敵神錘一樣,都出自彭狗之手,這般高調的名字,很明顯,算得上得意之作。
要是叫彭狗曉得,他親手鍛造的無敵神兵竟然不敵區區一塊頭骨碎片……以他那霸道的性子,定要不高興的吧。
見樓小禾突然發起呆來,沈渙啧聲道:“怎麼,這麼小氣?本護法還能搶了你的不成?”
樓小禾木着臉盯住正在殺水的小狗,道:“得等等。”
沈渙:“?”
“那塊碎骨頭不過比指甲蓋稍大一點,我拿在手裡,沒有防備,被阿秋一口吞進了肚子裡。”
沈渙猶如五雷轟頂:“所以你要我等……意思是等他拉出來??”
“嗯。”樓小禾颔首,目光落在沈渙手邊的那隻乾坤袋上,“沈護法費心了。”
“……”
裡頭是樓小禾托沈渙給小狗帶的口糧。
經昨日一事,樓小禾最近得躲起來避避風頭,不好再往明瓦廊去,便隻得麻煩沈渙跑腿。
沈渙不想再聊這隻傻狗,話鋒一轉道:“你昨日在明瓦廊,身份沒有暴露吧?”
樓小禾想了想,道:“是這樣的,那幾個孩子,昨兒個一邊撒丫子狂奔,一邊撕心裂肺叫老大,我這個老大呢,情急之下手腳并用滿地亂爬……不妨試想一下,倘若當時你在場,會對我們的身份作何猜想?”
“……”
隻怕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到這群挫人會是令整個仙門聞風喪膽的“一壺天餘孽”吧。
沈渙皮笑肉不笑道:“你們是怎麼做到既破綻百出,又滴水不漏的,本護法實在佩服。”
樓小禾回以假笑:“過獎。”
“天機堂那邊怎麼樣?”樓小禾忽然問道,眼睛盯着桌角的酒壺,心中癢癢,卻強忍着沒有動作。她一喝酒小狗就打噴嚏,似乎對酒味很是抵觸。
“我讓手下人一直緊盯着,如你所料,芙蕖夫人雖見着了十月散人,卻結結實實碰了釘子,打道回府時,還把天機堂的匾額砸了個稀巴爛。”
天機堂是近年在仙門崛起的新銳組織,号稱知天下,通萬事。天道人情,奇聞隐事,絕學秘笈,囊括無遺,情報網可謂無遠不屆,但天機堂為人解憂從不收錢财珍寶,隻要來客帶上一則鮮為人知的秘辛作為交換即可,且對醫修更是完全免酬,在仙門子弟中可謂口碑載道,為其捧場撐腰的更是不乏各界大佬,而更絕的是,這樣一個名聲鵲起的組織,成員卻隻有一位:堂主十月散人。
據說,此人深不可測,性情古怪,容貌變幻多端,時男時女,時而老叟時而頑童,有時甚至以飛禽走獸之面目示人。
“這十月散人,不圖名不圖利,芙蕖夫人未必就能打動他。更何況,他若果真通曉天下事,那這芙蕖夫人到底是個什麼貨色,想必心知肚明。此人既格外偏愛且關照醫修,便絕不會是壞人,做不出助纣為虐之事來,你若胡亂把他殺了,讓身為醫修的柳護法情何以堪?”
“仁義道德”之類的大道理,沈渙吃不了一點,但像這樣把話七拐八拐往柳含煙身上帶,果不其然,沈渙一身反骨,三言兩語就被捋順了。
“嗯,繼續盯着吧,靜觀其變。”樓小禾說着,不自覺伸手,摸了摸阿秋的腦袋,不出意外地,又被它啊嗚咬一口,不輕不重,沒出血,留下圈清晰的牙印。
沈渙點點頭:“好。”
話說沈渙突然間對樓小禾言聽計從有求必應,倒不是被柳含煙那一腳給踹得轉了性,而是和樓小禾達成了交易:她可以不把昨天那群小崽子亂竄的事拿到柳含煙跟前告狀,但沈渙得答應替她做三件事。
樓小禾還是做不到對沈渙下命令。
畢竟,沈渙不服自己,讓他對自己聽命行事,少不了憋屈窩火。他雖然對樓小禾态度算不上友善,上輩子第一次見面還不分青紅毒打了她一頓,但那時候彭狗替她當場就還回去了,而且後來,若沒有沈渙的相助,她也不能那麼順利地救出畢撼山和平兒,認真計較起來,他對自己,其實要算有恩,她自然也不能做那恩将仇報之事。
左右是要讓沈渙做事,樓小禾願意選一個更能令他接受的方式,哪怕繞點彎子。
三件事裡——
第一,往後小狗的口糧,都由他承包。
第二,天機堂那頭派人盯着,靜觀其變,見機行事,不可濫殺。
這第三……
樓小禾默默地朝沈渙遞過去一張帕子。
說話這會兒功夫,沈渙被濺了滿臉水,怒瞪阿秋:“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噼裡啪啦的水花全往沈渙臉上招呼了,反觀樓小禾,那叫一個幹幹爽爽,明明她離得小狗更近些……
“沈護法,第三樁事,我剛剛想好了。”
沈渙:“……這麼突然嗎。”
他為什麼有種不好的預感。
……
沈渙的原身很意外,并不是那種修長俊美挂的,身子圓圓小小,毛發蓬松雪白,像棵蒲公英。
他用狗身給阿秋示範了幾遍喝水時舌頭要怎麼用,這回阿秋學得很快,終于能像正常小狗那樣喝水了。
樓小禾喜出望外,在沈渙要變回來時,朝他道:“沈護法,等一下。”
小蒲公英頓住了,圓溜溜的黑眼睛直瞅她,是警告的意味。
樓小禾方才一直在忍,此刻終于忍無可忍,“能先讓我摸一下嗎?就一下。”說着按耐不住地朝他伸出手。
“汪!”小蒲公英罵得很髒。
但這聲音似乎不大對……
樓小禾睜大眼睛看向一旁的阿秋,它四條腿軟綿綿地癱在桌上,腦袋卻倔強地支楞起來,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盯着小蒲公英,牙花子呲得飛起。
從撿回家到現在,阿秋從沒有叫過,樓小禾以為它不會——其實不會也沒有什麼,畢竟喝水它也不會。
但它方才分明叫了,沖着剛教會他喝水的師父破口大罵,還帶呲牙。
——挑釁,赤裸裸的挑釁。
小蒲公英隻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張牙舞爪沖上去就要咬死這個不知死活的逆徒——沈渙看來氣壞了,甚至顧不上變回原身,打算用狗咬狗這種算不得體面的方式來狠狠收拾阿秋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