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竟便化作歎息,驚散了石青釉盞裡袅袅升騰的茶煙。
李璟站在門前,望着涼亭裡坐着的阿幼,眉頭緊緊蹙起,連日來發生了太多變故,不止阿幼,就連他也覺得心有餘悸。
程皇後自缢身亡,平林公主被迫遠嫁西域和親,二皇子得了封地,封王後便被逐出東都,且永生不得再踏入東都半步。如此一來,程氏一族再也沒有了反擊的能力。
與此同時,平英公主以護國公主的身份,成為朝中一股新興的勢力,繼續與太子一方相互抗衡。
“我實在是不明白,既然沈昭想去北部,父皇為何不許他去呢?”
他回想連日來朝中發生的事,說道:“前幾日,父皇命刑部查抄程氏私鹽産時,皇姐分明樂見其成。斷了程氏的财路,今後他們便連銀子都拿不出來。"
無權無勢,連錢也沒有,還能掀得起什麼風浪。
"刑部新查獲的漕運案,又牽連三百官吏,都是些貪官污吏,此等大快人心隻是,怎麼皇姐反倒憂心忡忡?"
靜蘭将鎏金暖手爐輕輕擱在漢白玉闌幹上,驚醒了睡在石凳邊的狸奴。
她深知禍從口出的道理,她雖然能大抵看出其中緣由,卻不敢在七皇子面前胡言。
便尋了個借口,說道:“沈大人前幾日才升了刑部侍郎,刑部事情繁雜,去北部不是一兩日便能回來的,許是怕誤了國事吧……”
國事與家事,總歸是要有所權衡取舍的
“再者,公主殿下也并不似小殿下說的那般……”
李璟突然打斷她,稚氣未脫的眉眼浸在暮色裡:"昨日尚食局送來的杏酪,皇姐隻嘗了半勺。她最喜杏酪,若不是心裡有事,又怎會食不知味?"
李璟沒再繼續提沈昭的事,而是問起阿幼,“這幾日皇姐睡的怎樣?總感覺皇姐的精力越來越差,以前還能一起玩蹴鞠,可如今……”
提起這個,靜蘭也有些擔憂了,自此主子被封為護國公主後,便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夜裡總是輾轉難眠,好不容易入睡,卻又會被驚醒。
靜蘭有好幾次夜間起身去看阿幼,卻發現她獨自一個人,也不點燈燭,蜷縮着身子坐在床頭發呆。
有時她會進去詢問,但阿幼的反應很慢,直到她燃起燈燭,阿幼才慢慢回過神來。
“小殿下要體諒公主呀,如今公主肩上承擔的責任如此之重,确實沒有太多精力來陪伴小殿下了。”
“要是我能再快點長大就好了,這樣就能幫皇姐和父皇分憂了。”
“公主和聖上若是知道小殿下這般想,定然會十分欣慰的。”
話音被突如其來的環佩叮咚撞碎。
葉心茜紅裙裾掃過九曲回廊的蓮花磚,鬓間金鑲玉步搖纏着幾縷青絲:"奴婢聽到紫宸殿當值的黃門侍郎......"她忽地咬住下唇,繼續道:“他說北部傳信,武陽侯怕是要”。
“砰”的一聲,阿幼起身時不經意間碰落了涼亭裡石桌上的茶壺,茶壺墜地的刹那,她的心仿佛也一同墜落。
……
不久之後,武陽侯的屍骨被送回了東都,入殓下葬那日,正值秋葉枯黃紛紛飄落之時。
枯黃的秋葉摻着漫天缟素,凄涼的讓人忍不住打顫。
暮色漸入飛檐,鎮魂鈴沉響入耳。阿幼素紗裙裾掃過滿地凋零的丹楓,驚起靈幡下幾縷未燒盡的紙灰,在穿堂風中化作金蝶撲向沈霖的玄漆靈柩。
她發間未着珠翠,緩步踏入武陽侯府的大門,在沈霖的靈位前再次見到了沈昭。
沈昭握香的手指蓦地收緊,青煙在他眼前扭曲成詭異的蛇形。
他望着阿幼以皇室特有的三跪九叩之禮伏在蒲團上,雲錦披帛逶迤如白蛟,突然道:“殿下不該來這兒。”
沈昭穿着一身麻衣,神色顯得極為疲憊。他以喪父為由向皇帝請求辭官守孝,然而皇帝卻要他奪情起複,僅僅給了他七日的時間來安葬沈霖。
待七日過後,便要重新回到刑部任職。
阿幼燃了香,毫不避諱的在沈霖的靈位前拜了拜,起身時腕間翡翠镯撞上鎏金香爐,清脆聲響驚得供案前的長明燈倏忽跳動。
“上已追封侯爺為鎮北大将軍,配享太廟。侯爺是為天豐死戰,我身為天豐的公主,便是跪下給侯爺磕個頭都不為過。”
“事已至此,公主殿下為何又這般惺惺作态?”
阿幼廣袖中的手指掐進掌心舊傷,血腥味混着沉水香在齒間彌漫:"沈侍郎今日的瘋話,本公主可以當作沒聽見。"
她轉身欲離開,隻道:“随你怎麼想。”
沈昭冷冷一笑,這笑裡還帶着三分悲戚,“我怎麼想?我替我父抱不平……”
他仿若發瘋一般,霍然起身,站在沈霖的靈位之前,手指着那靈位說道:“你知道他為聖上效命了多少年?你知道他身上曾挨過多少刀?每一刀都是為聖上所受,他權勢最盛之時,為了安聖上的心,心甘情願地交出所有兵權,隻做一個無所作為的侯爺,如今用到他了,就全然不顧他的死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