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初臨皇城,宮牆外的梧桐葉尚不及泛黃,八百裡加急,傳來北部捷報,與之同至的,竟是沈霖重傷不治的噩耗。
誰也沒料到,噩耗傳來的那樣快。
沈霖領兵出征已逾三月,于燕河關與阿咄剌一戰,大破奚族,驅敵三千裡,燕河關失而複得。
可歎的是,沈霖一時輕敵,陷入敵軍埋伏,胸膛中箭。那箭頭淬了劇毒,雖軍醫及時施救解毒,然傷口極深。
他強撐兩日,待邊關布防之事皆妥善安置,終究還是沒能撐住,吐血昏迷。
暮色浸透宮牆時,沈昭的袍角散開,輕輕鋪陳在青磚上。
他脊背挺得比朱雀阙前的石柱更直,額角細汗在夕照中凝成琥珀色的光。
阿幼愁容立在丹墀上,蹙金披帛被秋風卷着掠過她鬓角的碎發,望着那處孤影,久久沒有上前。
沈昭在午門外已跪了一日,隻見他形容憔悴,發絲淩亂,雙眼滿是血絲,卻透着決然,他這是在求皇帝開恩,讓他去北部,好為父盡孝……
"奚族狼騎自燕山裂谷傾巢那日,沈将軍的玄甲軍正踏着狼煙列陣。"前來奏報的斥候喉頭滾動,思及當時情形,沉聲道:"雕翎箭貫胸而過時,将軍反手斬斷了箭杆......"
軍醫顫抖着剜出帶毒箭镞,帳中燭火在腥風裡明滅,誰都提着一口氣……
他知道,若不能前往北部,恐怕此生都無法再見沈霖最後一面了。
“求殿下為臣說情……”沈昭忽以額觸地,皇帝不肯見他,他能求的便隻有阿幼。
阿幼看着他眼角猩紅,跪在她面前,迎合讨好的求她,她心中難受極了。
秋風蕭瑟,恰時吹起他的衣擺……
“沈大人請回。”阿幼将喉間酸澀碾作冰淩,九鸾金步搖垂下的東珠掃過蒼白的頰,"父皇不會召見你的。"
今日已然議定,由平威公主李琅嬛奔赴北部,暫替沈霖接管邊塞關口。
程氏一黨遭逢大清洗,朝中諸多官位空缺出來。皇帝本就有心趁着這個機會重用沈昭,自是不會輕易應允他離開東都。
阿幼心裡明白,沈昭自己也該是清楚的。
“臣還記得,昔日殿下為報父仇,全然不顧自身安危,孤身涉險。可如今卻……”
"放肆!"阿幼廣袖翻卷如雲,染着蔻丹的指尖已掐住他下颌。沈昭被迫仰起的脖頸繃出脆弱的弧線,隻能把未出口的話語生生咽下。
暮色裡的宮燈次第亮起,映得沈昭眉間眼尾愈發猩紅。
阿幼寒聲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此處是禦前……”
雨絲斜穿過廊柱,沾濕了沈昭鴉羽般的睫毛。
阿幼驚覺指尖觸到他溫熱血脈,倏然松手後退半步。珊瑚護甲劃過之處,在他玉白下颌拖出一道胭脂痕。
"父皇已經差遣太醫署中最頂尖的禦醫前去為武陽侯診治了,你且耐心等候,武陽侯福澤深厚,定會安然無恙的。"
她将顫抖的指尖藏進蹙金袖口,看着雨幕中漸顯的玄甲衛身影,道:“今日,你先回侯府去。”
沈昭突然擡手接住墜落的雨滴,水光在他掌心碎成星芒:“下雨了……殿下回宮吧。”
雨滴落在臉頰上,阿幼才驚覺是下雨了。
方才她太過緊張,竟是毫無察覺,自她入宮以來,似乎從未有過片刻輕松。
“沈昭……”她如今所剩之物已然不多,往後隻會越來越少,能保住一件是一件。
宮道上的玉蘭被急雨打落,殘香混着沈昭衣上沉水香,織成掙不脫的網,困住的不僅他一人……
沈昭不再看她,仿佛已經決定一意孤行,誰也勸不住。
“殿下身份金貴,莫讓雨水沾濕了衣裙。”
“你……别這樣。”
“既然殿下幫不了臣,那便請殿下回去吧。”
此處到底不是個适合長談的地方,阿幼有心想勸他,卻不敢久留,隻能先行返回平英殿。
三更梆子響時,武陽侯府的馬車碾過朱雀門積水。阿幼立在滴水檐下,看着素衣婦人将昏厥的沈昭扶上車轅。
那是武陽侯夫人慕容芷,丈夫垂危,兒子又病倒,偌大的侯府如今便要靠她一人撐着……
“皇姐近些日子總是悶悶不樂……”
暮秋枯葉漫天,李璟攥着鎏金簾鈎的手頓了頓,望見涼亭中那道寂寥的身影正浸在斜陽裡,單薄得像一箋被風揉皺的桃花箋。
靜蘭捧着氅衣的手指微微發白,欲言又止道:"許是為着武陽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