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九年的冬天,那年的空氣冷冽又幹燥。
辛亥革命以來,統治百年的清王朝也在時代的沖擊下,陷入最後的掙紮,徒留那帶着末世哀涼和場荒誕的熱鬧。
城裡梳長辮子的人越來越多,看見的百姓已經把自己的那條辮子剪了,累贅的褂襖也換成新式的馬甲長衫,年輕姑娘們學着畫報上的摩登女郎,穿起新制的洋裝和皮鞋。
晌午間的北京城中人來人往,黃包車夫拉着空車滿胡同裡的招客,幾個七八歲大點的孩子抱着香煙架子朝路過的先生和老爺們兜售。報童橫沖直撞,大聲嚷嚷着登在今早上報紙頁裡的新聞同條。
那時候大約算安靜的,和後來的日子相比。
“叫你不聽話,我讓你跑,還敢偷東西了,誰給你的膽子!”河邊,那個穿着長馬褂的年輕男人用力地揮起手上那根鞭子,他狠狠地朝女娃身上打去。邊打,邊還吐出髒話來罵這個女娃。
女娃瑟瑟縮縮,她瘦小的身體被摔在岸沿。抓緊邊上的那塊洗衣石,就算這人走得再近,哪怕下一步就會踩在她身上了,女娃也不敢後退。身後的池塘,隻要她稍微不小心就會翻到河裡,被河水卷沒。
她害怕眼前這人,可更害怕河水,她不敢死,也不能死,所以不管這人怎樣打罵,女娃都隻能忍着。
男人罵罵咧咧,女娃身上已經被馬鞭打得皮開肉綻,鮮血從她破爛的衣服上浸出。
“我沒有,我沒有偷”女娃虛弱的聲音,她還在低低哀求。
那人下了狠力氣,一點都沒想給女娃活路,“不是你偷的,不是你還有誰啊”
“我也不知道”女娃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她幹裂的嘴唇上下顫抖着,忍不住哭泣,又試圖辯解,鮮血和帶着鹹味的眼淚順着她髒兮兮的臉頰滑下。
這女娃就是王慶。
那年她剛十歲,就被她爹用一塊大洋的價錢賣去書堂做了粗掃丫頭。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給主人家燒熱水,接着送早點,打掃庭院,做飯,縫補衣裳,黃昏前還得燒夫人和小姐們的洗澡熱水。因為是賣身來的,所以她不像那些長工們,做工能有工錢,隻到年關或者盼主人家做喜事的時候,才能得到一兩塊大洋的打賞。
今天還被這熱誣陷說偷了墜子,王慶各種解釋,可不會有人來聽她的。
窮人的命比草賤,連爹要賣她時都說:“大丫,這裡你還能有口飯吃,擱家什麼都沒有,隻能等死”
所以鞭子打下來,王慶受着,她隻求這人能快點消氣,别真的打死自己。
是想他竟是越打越起勁,邊打邊罵,“死丫頭,嘴還挺硬,偷了東西敢不承認”
王慶拼命搖頭,可是沒說出什麼解釋話。
她多說,這人就打得越狠。
邊上幾個來洗衣服的婆子和剛收工的黃包車夫們,聽到這處的動靜都圍了過來。他們看見那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的王慶,但沒有一個人想過去幫忙,反倒還對她指指點點,各種幌子和難聽的話都捏出來。坐在車架子上的車夫說,她是個慣偷,就喜歡偷人家東西,前幾天剛看着她被從警察局放出來。端木盆的婆子也在旁邊幫腔,說看她樣子就不是什麼正經人,更有講她是書堂裡的姑娘,不是什麼丫頭,勾引大官,結果被人家正頭老婆抓到給趕出來,要不然怎麼會拖到大街上打她。
王慶聽見那些話,心裡的委屈更甚,她百口莫辨。這莫須有的鞭子她忍了,可這些被随便捏造出來的話又要她怎麼忍。
那個時候,女子的名聲比什麼都重要。
她羞愧,害怕,臉上火辣辣的,不曉得是被鞭子打疼,還是心裡難受。慢慢地,她松開了一直抓緊石台的手。
*
進着冬天以來,日子就好像被層陰霾給籠罩了。天總是低壓壓的,不是陰雨綿綿的下個沒完,就是暗沉沉,連一點太陽光都漏不下來。鋪滿空氣當中的反倒是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涼。呼嘯的冷風不斷地身旁刮過,隻要身上有丁點敢露出來的地,立馬就能被這風割得皮膚生疼,哪怕走在路上,裡三層外三層都裹嚴實了,風也要往脖子裡灌。
今天晴日,又恰逢薛上陽休息。臨近年關,兩人想去城外的幾間鋪子逛逛,買件冬衣,或者給家裡再添置點喜慶的對聯。從邊上路過,聽見那傳來的吵吵鬧鬧,楊晔停下來,看着前面站滿的人群。
“怎麼回事?”她抓着薛上陽的衣服袖子,好奇地墊腳看。
薛上陽瞥了眼,“看戲呢吧”
“戲班子擱城外搭場了”她自言自語,去拉了拉薛上陽的手臂,用期待的語氣和他說:“我們去看看吧”
薛上陽嚴肅拒絕,“不行,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呢”
“就是被子彈劃了一下,紗布都拆了”楊晔撒嬌,“我都好久沒看戲了,看一下好不好,就一下下,我去看看今天演什麼戲,看見了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