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晔第一次見到薛上陽是在定親的時候。
她十五歲。
阿瑪和大哥給她相了個人,是哈齊爾家嫡出的第三個兒子,阿爾佳泰。按照現在的輩分,那人算是她舅叔家的小侄,她得要喊一句表哥。
但那個時候可還沒這樣的說法,隻要不是嫡親的兄妹就都可以。
說來趕巧,那天是男方家裡人過來下聘禮和送親帖,兩方的父母聚在一塊,還找來位有本事的先生,當場合驗兩人的生辰八字。先生說他兩人的命格都算極好,是天造地設的姻緣,阿瑪聽着歡喜,還讓先生再給擇了個吉日和吉時,先生從包裡翻出本傳下來已經發黃的老書,好一頓比算,可沒等先生算來時辰,薛上陽和他父親就進來廳堂。
大抵這真就是命中注定,先生沒在當場算出時間,後面再算好的日子,多少都有點不合适了。
楊晔還記得那是個很晴朗的日子。
她換着侍女的衣服,趁下人都不注意,她悄悄地溜到門堂,踮起腳,趴在那扇小窗子前,想聽聽裡邊究竟是在說什麼。
剛找好搭手的位置,就看到管事領着兩剛買回來的小厮從那偏廊過去。
楊晔靠近邊上又多走了幾步,看見門堂,他們對阿瑪拱了道手,簡單的意思過就算行禮。這般不懂規矩,阿瑪卻沒說什麼,客氣的招呼他們坐下,還吩咐侍女上來兩杯茶。
薛上陽大咧咧的坐着椅子裡,一條腿翹高擱住另外一條腿的膝蓋。他穿了件深青色的西裝,剪短的頭發全梳到後面,露出額頭。他頭發看着有點出油,和十幾天沒洗一樣。腦袋後也沒見到那個要綁起來的長辮。
“令郎為何有這般裝飾?”阿瑪看到奇怪就問了這句。
他父親笑笑,語氣驕傲,“小兒過月便要去那美國留學”
父親不理解,“如今的外頭腥風血雨,怎還要跑出去?”
“男兒志向四方”
他父親抿了口茶,沒說完整話,倒是薛上陽把話接過,繼續講着:“出去能學識新的,總比守在這裡,聞那糟糕的腐朽風氣舒坦”
他這遭放肆的口氣,要往前算個幾年,且得治罪。楊晔抓住窗子,視線卻不經意的落在他身上。這樣新鮮又是奇特的打扮,确實比對面她那個悶子未婚夫好看。
許是覺得現在的姿勢不大舒服,他又把身體往斜面去靠,手肘落在旁邊的紅木茶桌,他打量起門堂裡的擺設,看見侍女新端上的熱茶。
這滿京城裡的公子貴女,行為做事都有那一套規矩和方寸。就用這最簡單的喝茶來舉例,茶杯要輕拿,一聞,二抿,三品,四回,光一口茶就能琢磨上半天時間。落杯的手也要穩,不可發出響聲,也不能讓杯子裡的茶水打旋晃悠,否則就是不規矩,得挨父親或兄長的訓誡。
薛上陽可不在乎這些,他才喝了一口臉上就露出嫌棄,皺着眉頭,把喝進嘴的那口茶咽下,又重重地把茶杯放到桌上。
“粗鄙”聽見茶盞清脆的動靜,阿爾佳泰不耐的睨了薛上陽一眼。
“迂腐”薛上陽哼聲,而後又問:“端這方折磨人的規矩為了什麼?”
阿爾佳泰說:“規矩是做給自己看的,君子正衣冠,尊其瞻視”
“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薛上陽掃了他一眼,随又補充,“雖貧,不離華冠”
“你……”他那道眼神可是把阿爾佳泰氣到身體發抖,坐在椅子裡,連忙喘息平複。
薛上陽瞧了幾眼,轉又去聽他的父親在說什麼。
“格格”侍女從門堂出來,看到楊晔竟躲在這裡。
楊晔轉身,沖她比了個禁聲的手勢。
幾人又開始說話,見着那模模糊糊的影子,他身量挺拔,模樣俊秀,隻是脾氣也當真不好。他會打斷他父親的說話,疾聲指出那話裡的錯誤,絲毫不留情面。他的父親更奇怪,隻笑笑,并未斥責。
抓住侍女一道蹲下來,楊晔小聲的問:“那人是誰?”
侍女低下頭,弓着身體,不敢看她,“哈齊爾家的公子”
楊晔擺擺手,“沒說這個,是另外,穿着奇怪的那位”
侍女回答:“那是王爺新結識的貴人”
“貴人?打哪來的,怎是這樣一副裝扮?”
“似從南方來的,還去過英國,本事厲害”
楊晔站起來,望見那個背影,雖然聲音吵鬧,但他也确實好看,看得多了,就也不記得他吵鬧這回事情。
婚期定在了半個月以後的立春,薛上陽也受邀請過來。
成親的禮儀繁瑣,拜堂前要先跨火盆,走門檻再進到正室的大廳裡面。正屋堂前的門檻足有一尺多高,阿爾佳泰從馬上下來,走路一喘一喘的,楊晔在蓋頭下都能聽見他發出的喘音。
過門檻的時候他不小心被自己絆腳,猛頭倒在地上,當場就昏過去不省人事。兩人的手上還都拽着那紅綢,他這摔跤楊晔自然避免不了,而她這一摔正好就摔在薛上陽身上。
薛上陽扶穩她胳膊,用隻有兩人能夠聽見的聲音打趣說:“還沒成親就摔我懷裡,這是想讓我來娶你?”
楊晔臊紅了臉,忙推開他。
懷裡空落落的,薛上陽看着面前人,疑惑問:“又不要我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