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頓時移開視線,良久緩緩吐出氣,不再看兩人,她走到靈堂前,提袍落跪,三叩拜,久久不起。
别人不知張綸這次為何這般決絕,裴瑾卻再清楚不過。
京觀不能建。《論京觀疏》是張綸的最後一次試探,但朝堂上一連聲的回駁讓他徹底失望了,他老了,他寫下的這薄薄幾張紙也已經改變不了任何,京觀修築沒有因它而終止,那些人也沒有因它幡然醒悟,他從前還可以倚老賣老做顆頑石擋在前面,如今也快做不到了,所以在最後的最後,他将奉仰一生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盡數抛卻,用僅剩下的一條命,殺身成仁。
而裴瑾,她知他命在旦夕,那日玄武門前她也隐隐覺出異樣,隻是她選擇了視而不見,一如在竹齋的那日。
遠方悶雷滾滾,驟然,一道銀光照亮大堂,随即一聲霹靂,積蓄已久的雨一傾而下。
良久,裴瑾緩緩起身,身後有人在靠近。
“聽江順說,你有封信要給我。”嘶啞的聲音伴着腳步聲從她身旁經過,落定在棺木旁。
江順和張和已不見了人,雨勢愈發猛烈,大風刮進來,穿過縫隙嗚嗚地嚎叫,燭火忽明忽滅,江望全然不見,隻靜靜地望着棺木裡。
裴瑾反身關了門,堂内清淨下來,她從衣袋裡拿出一封信,這是今早她從珊珊歸來的雪鸮身上取下的,取下後她便來了這,這封是給江望的,她沒看。
“這是老師托晚輩交與江公的。”
漫長的沉默,江望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到今日,他也不回來麼?”
“老師他正趕往浔城。”裴瑾頓了頓,答說。
江望目光終于轉向她,半響說:“也好,也好,我送他接,也好……也好……”
他接過裴瑾手上的信,拆了開來,良久,忽然脫力一般後退了幾步,裴瑾見狀要扶,對方已經一把扶住了棺木,嘴裡喃喃:“好啊……你們什麼都瞞着我,讓我一人做這惡人啊……”
他握着信紙的手撐着棺木,裴瑾恰好能見信中字迹,她掠過一眼:“……半月前已去信雲仍,令其動身往朔京,或能見臨終一面,如今卻已無望,盼師兄仍待其抵京,送棺回鄉歸葬,此乃老師遺願,祈望……”
信紙在那手裡逐漸皺成一團。
“難怪,難怪那日他……”
裴瑾目光轉向江望,卻見對方驟然看向她,目光厲然:“你!你和老師也瞞着我,是不是?”他聲聲緊逼,悲痛欲絕,“那日在玄武門你們說了什麼,就是那日後老師開始反常……是不是與京觀有關?你也說京觀,京觀京觀,一個京觀何至于此啊……”
裴瑾始終漠然站着,漠然看着。
這兩日,她漸漸感覺到沉寂在體内多時的東西在複蘇,屬于她人的一面被它不斷侵蝕着,最終,她清楚地知道,她會成為地牢裡那些她曾經的同伴一樣,人人見之都要稱為“怪物”的東西。
門突然打開了,才知屋外風雨已經變小了,疾風驟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天色稍亮,進門的張和已經換去一身風塵。
待雨趨近于無時,張和便說要啟程,江望吞聲良久,最後下定了決心般轉身,讓人擡走了棺。
一應備齊,江順上車落座,張和驅車,兩人回頭再看了身後的人一眼,終于要走了。
馬鞭一震,響徹這個風雨如晦的天地:
“老爺子,歸家喽!’”
“老爺子,歸家喽!”
“老爺子,歸家喽!”
……
上了車,裴瑾對莊二說:“不回府,去竹齋。”
莊二愣了愣,不敢多問,驅動了車向城外駛去。
車内,裴瑾阖目,蒼白的臉上眉間逐漸皺起,體内血腥氣翻滾着,其實是很熟悉的感覺了,這次卻感到格外冰冷,冷到她甚至有跳下車,往相反的方向跑去的沖動。
想要回家,想要見到一個人,想要再碰到那個溫暖的身體……
她漸漸縮向角落,死死扣住自己,才能壓制住這些颠亂的妄念。
兩日後,再次踏入龍須巷,裴瑾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已不見異樣,隻一身衣袍全然改換。
她與往常一般走着,忽然腳步頓住,目光凝望着立在門前的那道修長身影,再踏不出一步。
一個念頭浮上她的腦海:如果那年暖春,義父留給她一鋪雪寒,前日,張老在孟夏裡給了她一記雷霆,那眼前這個人,與“穆之恒”這個名字,便是四季長存的洋洋旭日,輕易能讓那些寒雪雷霆一哄而散。
也是她的可望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