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破了頭,裴瑾也沒把她是怎麼到馬背上的這件事想通。
馬蹄聲聲震天地,配着眼前一上一下的紅霞,她一陣頭暈目眩額角突突,貼在她身後的身子熱得燙人,她幾次想俯下身脫開後背,又被禁锢在腰間鐵圈一般的手臂按了回去。
一路上身後人都一言不發,隻有灼熱的呼吸始終萦繞在耳邊,這久遠的熟悉感讓她想到上一回這般後發生的事,不免心生不安,颠簸間,她斷斷續續心想:這這幾日,侯爺爺有什什麼不不快?是複複官後遇到了了棘手手的事?
穆之恒解禁複官是兩日前的事,正是裴瑾從竹齋回來那日,這得從前說起——
城北暴亂一事,魏章帝曾下令命裴瑾三日内查明真相,三日之期當日,裴瑾進宮與魏章帝秘密長談一個時辰之久,無人知曉所談為何,隻知那日明明應該由主持審案的刑部侍郎報明的真相不了了之了,而後雪片一般飛進的、彈劾刑部侍郎玩忽職守的奏疏也都被魏章帝一概留中,不予理會。
當然不加理會的後果,自然是那些人變本加厲地彈劾,有些人想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彈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日日彈,總能有一本彈到飛起,落到皇案上皇眼下罷?還有些人想着反正不曾少塊肉脫塊皮,給看不順眼的人添個堵的事,何樂而不為?
可他們忽略了魏章帝。明眼人都能瞧出裴瑾這番行動是獲得了他的首肯,在他眼中裴瑾自然是按他心意在辦事,這是忠誠,可那些人偏不依不饒地攻擊他信任的忠臣,所謂“不攻君即攻相”,他們這是明擺着對他不滿!是不忠、不義!當即對那日與裴瑾所商議的事更笃定了幾分,卻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他把一腔怒火暫且壓下,又暗中去令催促裴瑾加緊查辦。
有道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在一方可勁蹦哒而另一方都不争不鬧,把一腔苦水都往肚裡咽貫徹了個底,局面僵持不下時,一向冷眼旁觀隻要不壞了他事的魏章帝都有些看不過眼了,一毫末良心發現,想着到底也是為着他受冤,便私下宣了裴瑾慰問一番,但明為慰問,實還是敲打,誰知裴瑾這厮竟順杆子上爬,提出要告幾日假,魏章帝乍聽時皺了眉,過不多久又松了開來,或許讓風口浪尖上的人沉寂幾日,不失為一件好事。
但事實證明并不行,至少短期内不行,見人不在,那些人更卯足了勁口誅筆伐,那一日,魏章帝正被那些七嘴八舌弄得頭疼不已,終于有人體念聖心,跑了隊形改口将邊屯改制、改河換道之事重提了出來,彼時魏章帝正煩得直冒黑氣,這一下可謂是深得他心,當即應和了幾聲将衆人的注意力都轉了過去,眼看經過幾番深徹讨論事情便要這麼定下來,張綸張文老馬後炮地跨了出來,又巍巍然地先後抛出了三問:
“新河道水源可夠供行船而過?”
“新河道沉積的泥沙如何清理,以保行船不被擱淺途中?”
“若無有效清理之法,那改河換道便是毫無意義之事,既是毫無意義之事,那籌錢為之豈非無稽之談?各位對此無稽之談這般敦促,豈非别有居心?”
那顯然是别有居心到不曾深思遠慮,在衆人這......那......唔......額......之際,一篇洋洋灑灑幾紙的《論京觀疏》橫空出世,其中更有言“皇綱不振,令奸人亂政,今之犯大魏者不在邊外,而在廟堂之上”,前時詹閣老才以“以示犯大魏者必誅”的名号提出修築京觀一說,張綸這一論言可謂字字誅心。
但這是嚴重跑題啊喂!連被無辜殃及的魏章帝都氣憤填膺了,一時個個摩拳擦掌,然而,事情發展卻陡然間如脫缰的野馬拉都拉不回來,當滾燙的鮮血濺到眼前時,一衆人都差點被提到嗓子眼的氣給噎厥過去。
自此,對于改河換道、京觀修築等事衆人都噤若寒蟬,在列都是有層次的人,大魏朝的老泰鬥以死诤谏的事誰不識趣去觸這個黴頭?便是真有,那近日明顯陰恻恻的江望江次輔揮揮袖都能教他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給淹死。
怎麼着也得沉寂一段時間罷?于是,前一陣在朝中大熱的幾個話題一時都悄沒了聲,明着衆人皆是一副痛切之色,暗裡卻各色不一,起碼衛肇憲已頓足了好幾回,籌謀這時日的事眼看一個個都落了空,急得嘴角都連着起泡。
便在這時,穆之恒解禁的口谕下來了。既然三日之期已過,那自然是“有進展”了,待罪家中的人還待罪家中,這不明晃晃的拆台麼,不知是誰在魏章帝的耳邊這麼輕輕一吹,這解禁的口谕就被吹下來了,又一日,禁軍都指揮使溫泠微服私訪鎮北王府,又極其低調地送來了金吾衛指揮使的牌子,穆之恒就這麼複官了。
百年天朝,沉澱下來的體統多如牛毛,外間人隻道好一個威凜嚴明,卻不知内間裡不成體統的體統也多如牛毛,聽來便跟玩兒似的。不過現下人人謹言慎行,這不成體統的事也無人死磕着,穆之恒這解禁複官之事就這麼玩兒似的定了下來。
怎麼不算是因禍得福呢?
……
青天為幕,黃土為席,雪鸮展着雙翼,黑駒奔騰如飛,都好似要一頭紮進遠方交界的那一線火紅裡,餘晖照映,馬背上緊貼的兩人幾乎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