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
“上禦殿内,撞柱身亡了。”
……
從馬車内探出身,一股黏濕的潮氣便侵襲了全身,裴瑾下車的動作頓了頓,微微擡眸,見橫空一層墨雲沉沉壓下來,滿目灰青色,來往的人都模糊了面孔,是暴雨來前的征兆。
看了片刻,她收回視線下了車,向不遠處的大門走去。
大門緊閉着,阒無一人,門邊挂着的白布讓裴瑾終于有了實感,那個會喊着自己“子桢”的老人真的走了。
那日玄武門前推誠相見,言猶在耳,卻隻是轉了個身,便成了永别。
實情她并未親眼看見,據來報,那日早朝,在一衆口舌間,張老立于正中久久不言,忽然間他口中低吟:“天将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猷。忠臣發贲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乎哀哉兮!庶不我尤......(1)”吟聲愈發激昂,如鶴唳直上高不可攀的阙頂,那根支承着阙頂的金柱也被血濺了三尺。
其時大殿上衆人還在纭纭辯駁着那紙《論京觀疏》,誰也不曾想那副瘦削的身子,竟能有這般猝然的聲勢,也或許是衆人不曾想到,在這個粉飾太平、最不濟“苦一苦百姓”的世局裡,這位垂垂老矣的文老竟會倔強如此。
“這位公子是來吊唁的麼?”
裴瑾微微一怔,意識到或許是對她的詢問,側身看去,便見身後階下站着一人,他戴了頂草帽瞧不清面容,身上挎着一隻包袱提一把雨傘,灰袍各處都沾了些泥,仿佛跋涉了漫長的路程,風塵仆仆。
是裴瑾素未聽過的聲音,但她還是點頭應了他的詢問。
那人走近,“怎麼關着門也沒個人……公子何以光站着,不敲門?”說着,他先敲了門,等門之間又招呼着裴瑾稍待片刻。
他一副熟稔的模樣,裴瑾不禁多打量了幾眼,正想問什麼,大門開了。
一身缟素的江順探出身來,他面上很是蒼白,眼窩凹陷神色憔悴,仿佛多日不曾合過眼,見着門外的人,他辨認幾息,眼眶驟然通紅:“少爺……是少爺嗎?”
那人摘下草帽,微微一笑:“是我,緊趕慢趕的,總算趕到了。”
聽江順口中稱呼,裴瑾便知,這是張老的獨子張和。
張老複任後一直是獨身一人在朔京,夫人早已病逝,其子與兒媳、孫都留在交州浔城老家。史冊記乾貞元年,昭宸王不臣新皇,謀反未果,身死獄中,張綸因袒護之罪,被降職遠戍大魏東北以角的永州,其子張和被革了職,自此回鄉再不進朔京。聽說張和在老家做着一名教書夫子,看他這一身習以為常的布衫和溫文之貌,夫子一說應是不假的。
今日實已是張老身死後第四日,遲遲未出殡,想必便是在等他了。
不過,從交州來朔京,四日便是快馬加鞭,怕也難乎其難,裴瑾不禁又多看了對方幾眼,不似江順,他面上并不見多少的悲恸之色。
江順抽噎着說不出話,張和撫了幾把終于将他穩下,轉頭看向裴瑾,柔和的眉眼間盡是溫秀之色:“這位公子,一道進罷?”
江順這才發現門外的裴瑾,前兩日衆人來吊喪時他倒是不曾注意到對方是否有來,但今日已閉門謝客,一時不知對方所來為何,便問:“已過了吊唁之日,裴大人今日來可是有事?”
裴瑾收回視線,頓了頓說:“受人所托,送一封信給江公。”
張和也在此時出聲:“已過了麼?”
進了門,裴瑾怔了怔,入眼是雞犬桑麻,農田二三的院子,一時不像是朔京裡頭,倒像是身在山下村野,身旁的張和見此似是毫不意外,徑直随着江順向大堂走去,兩人經年未見,一路上都叙着話,裴瑾不緊不慢跟在後頭,忽聽前方張和一聲驚呼:“撞死的?”
裴瑾在身後看不見他神色,隻見他原本穩當的步子趔趄了一下,江順趕忙扶住了人,裴瑾要伸過去的手便停住放了下來。
片刻說話聲再度傳來,隻是這回不再平和,含着深深的悲凄:“老爺子,這老爺子……本來也活不多久了,作什麼急嘛,這得多疼啊……”
江順在旁擦着淚,說不出話。
過了許久兩人平複下來,繼續朝裡走去。
堂内靈堂還設着,松木的棺材就靜靜置在正中,上方的白幡無聲飄蕩,瑟瑟悲風便好似在眼裡有了形。
棺材前的蒲團上背身跪着披麻戴孝一人,身形僵硬,一動不動仿佛石化了一般。
江順上前在那人身旁說了什麼,那人終于有了動靜,緩緩轉過身,目光投在張和身上,似是認出了來人,踉跄着要站起身,張和見狀忙過去扶他。
那披麻戴孝的便是裴瑾要尋的江望,但被忽略得徹底,她也隻站在一旁看着并未出聲,看着兩人雙臂相觸時,江望那雙空洞的雙眼瞬間婆娑。
“雲仍……雲仍啊……”
“我沒顧好他……我對不起你們……”
他失聲痛哭,仿佛積壓了很久,在這時全數宣洩了出來。或許是方才在外頭哭過了,張和隻是面有悲色,手上撫着江望安慰道:“說什麼對不起對得起,哪能怪你……老爺子要做什麼,誰攔得住,早先我便堅決不同意他再回這裡,他還不是來了,果真最後一面都見不上……”
江望聽聞卻是一滞,渾濁的雙眼打着顫去尋他的臉,“最後一面……是什麼意思……”
張和歎了口氣,“老爺子去遼州時生了場病,沒能修養好落了病根,原本退隐後好生養着或許能善終……唉,非遺世之人,哪能真的做到遺世,回京前,他便把我叫到身邊,當做最後一面告過别了……”
江望艱難咽了一聲,怆然涕下:“怎麼……怎麼沒人同我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