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茂山這次并沒有被風暴沖昏了頭腦,他語氣不變說:“換人或可為繼,但能讓我兒安然無恙地從昨日險境中全身而退的人,我隻知,是穆侯爺。”
說罷,他向上一鞠:“陛下,臣小兒頑劣,昨日事變之時正在其中,臣幾乎以為……以為……”
他喉間倏地哽咽了一下,向來鐵口鋼牙一張嘴死撐到底的老頑固在這時軟下了聲。
“昨日有一個素未謀面之人登門,竟是送來了我兒季臣,臣當時一心都在小兒失而複得的心緒下,未得及詢問那人,直到後半夜小兒蘇醒,驚魂甫定下才告知臣救下他的正是穆侯爺……諸位或許還未曾親眼見過城北實狀,小兒雖保全了性命,卻也半面青腫、滿身狼狽,兇險至斯!臣一生自高,可小兒在外九死一生,臣做父親的卻無能為力,若非穆侯爺……臣實在不敢想!”
……
大殿上又靜了下來。
無一人料到會有此出,不是别人而是素來最為難纏的覃茂山,衛肇憲更是沒有料到,素來同一戰線的人會是此次己方最大的妨礙。
大殿上暗潮湧動覃茂山皆似不見,他緩過聲來,繼續說:“陛下,臣以為,即便此事急待查明真相,但侯爺救民之心千真萬确,金吾衛仍應繼續由侯爺帶領。”
此話落下,一旁的衛肇憲已經耐不住了,他隻想揪住覃茂山的袍領,高喝:“隻憑救下你兒一人,便全然被蒙蔽了頭腦嗎!”
但他卻無法否認覃茂山的提議,他也信不過其他将兵,朔京的豔陽天能将人曬得骨頭都化了,那些将兵的骨頭比普通人也硬不了幾分,或許隻會将城北封作死地,任其發展,衆人也都心知肚明,由穆之恒繼續掌理城北安防最為穩妥。
商議最後在一片平和中結束,衆人達成共識:由禁軍指揮使溫泠暫領金吾衛,定西侯穆之恒撤去職位待罪家中,若城北有異動需即可前去協理,另城北暴亂一案由刑部主查,大理寺與都察院協辦,務必查明真相,給無辜百姓一個交代。
裴瑾跨出承乾殿大門時,人已經都走光了,連穆之恒也早已不知去向,或許已經回府了,她這般想着,腳下不自覺加快,卻在玄武門前再次遇上了張綸,不同的是,這次僅張綸一人。
或者說是張綸特意在等她。
他側身站在長廊背陰的一側紅牆邊,不知是與筆直的牆面有了對比,那單薄的身子比往日似是更顯彎曲。
裴瑾應張綸的喚聲走到他面前,張綸默聲看了她片刻,開口說:“子桢,你同我說實話,這事是不是同那人與底下的那東西有關。”
裴瑾在他蒼白的面目下沉吟一瞬,緩緩道:“晚輩還不能确認,不過,晚輩前日确實在城内遇到了那人。”
張綸突然擡袖掩面,咳了起來,在大殿時隻偶爾聞得悶悶的一兩聲,此刻仿佛決了堤一般,止也止不住,裴瑾連忙上前扶住他,隻感到那身子同張紙一般,一陣風都能吹散。
許久張綸搖了搖手,咳聲終于平複,他不語隻側頭望去,半空中一疊高一疊的琉璃瓦金龍頂刺入他昏黃的雙眼,刺得眼眶裡都泛起水光,他嗫嚅幾下說:“他們竟全然罔顧人命……怎會如此……該如何是好……”
他收回眼,半響笑了笑搖了搖頭:“難怪,今日詹兆淵隻坐在那裡,未置一詞。”
“他未置一詞,隻是旁人都替他說完了罷了。”裴瑾聽聞面色驟沉,她想起方才殿上被當作犯人審訊公堂的穆之恒,手上不自覺用了力。
張綸感到手臂處的變化,轉頭看向身側的人,說:“皇上留下你,可是同你說了查案一事。”
兩人在這句話裡互望一眼,裴瑾最終點了點頭。
現下兩人其實已是開門見山,張綸知曉了那些,便是申時晦将所有都與張綸說了,那麼裴瑾也沒有再遮掩的必要,她說:“皇上想借此除去一些人。”
凡要案,必有連坐,而連坐之名往往無須贅述,曆來如此。
所以是除去一些人的好時機。
張綸默然,良久輕聲說:“你待如何?”
裴瑾頓了頓,說:“有些事晚輩避不了,必須要做。”
陽光往這方斜了斜,青磚上逐漸映出兩人并肩而立的影子。
“子桢,”張綸再次叫了她的字,“當了官,我們是大魏朝的人,不是任何某個人的人,我已經老了,大魏的未來都在如今你們的腳下,須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啊。”
裴瑾抿了抿唇,她知道張綸是在提醒她顧全大局,莫要做絕。
她緩緩垂下眼,似是将話聽了進去,張綸見狀面色緩了緩,引着她向玄武門外走去。
出了玄武門,裴瑾扶着張綸向他的馬車走去,卻見江望還在馬車旁站着,原來張綸将他支走,他卻隻是在門外候着,并未離開,見兩人出來,他便上前接過張綸向馬車走去,走前他看了裴瑾一眼,并未說什麼。
裴瑾站在原地,目光卻遠去,也投向半空中一疊高一疊的琉璃瓦金龍頂。
有些話她沒說——她沒有未來可言,她隻需要做完眼前的事。
良久她目光垂下,最後落定在逐漸遠去的馬車。
而且,她需要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