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我還記得當初你拜我門下,敬茶時說的那番話,你說你平生之志是為大魏創下一個盛世,我此時便問你,何謂盛世?”張綸靜靜看着前方,樹皮一般的前頸上那顆凸起沉重地滾動了一下。
“天下大治、國泰民安方是盛世。文遠,你也已曆經三朝了,你從前總稱道武帝為英主,那如今呢?誠然,武帝當年英舉甚多,打退胡蠻,收服冀北,但你可曾算過,武帝在位三十三年,三十年都在打仗,打退胡蠻他便耗竭了前代所有積蓄,僅十年他又再次舉國征北,那是用大魏的社稷民生換取的!有多少人在這些征戰的光榮歲月裡家破人亡,你可曾算過?當年我遣戍到遼州,我見到了,當地百姓無一不罵那些年歲,他們常念在嘴邊的,卻是你們口中怯弱避戰的景帝,無論如何,他從武帝手裡接過滿目瘡痍的大魏,他沒有放棄這樣的大魏,甚而當年的詹氏一族,若沒有他們,大魏不會是如今的大魏,塞西俯首之事更無從而論。”
他目光投去,“文遠,你常在朔京,在朝中你自成清流一派,但這二字不能成為你的囚籠,你掌理的是萬裡疆土啊,’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文遠,你不容忘。”
江望在這一聲聲“文遠”中心跳搏動着,他在與張綸的對視中沉吟下來,良久,心緒漸漸平靜,說:“老師你說的這些我并非不明白,我是擔心它不會如表面那樣簡單,他胡人宣稱百年内不再生事,可誰能真的保證?便是我們自己也不能,何況,他們若是真的想要交好,那互市的貨物中為何特意強調一項鐵鍋,鐵是武器裝備的來源,此等狼子野心昭然可見,豺狼環伺,我豈能不憚?”
“你該憚,得來的數年之安,你江望日日都該憚着!夙敵背盟從來都不是未知,互市隻是權宜之計,隻為停戰,是未來繼續戰鬥的準備。”申時晦蓦地出聲。
江望神情怔住,似乎陷落在了這句話語中,忽然他眼底一紅,怒不可遏:“是!該整饬邊防,修整兵備,嘴上誰都會說!你以為我不想大魏兵強馬壯?如今朝堂上層層牽制,我這些年苦心斡旋其中,仍處處被掣肘,我把苦果一力咽下,不曾怨言一句,我兢兢戰戰,生怕負了這天下,負了老師,負了你申時晦,但你為我想過嗎?你申時晦憑何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憑何都是我啊?”他喉間壓抑,倏地背過身去,仰頭望着不再出聲。
漫天竹葉如雨地飄落。
裴瑾在這陣的寂靜中眼瞳微轉,眼中的三人對角坐落,每個人面上帶着深沉,緘默不語,竹林搖曳的聲音停頓一瞬,裴瑾在這間隙聽到了風鈴,隔着距離搖出來的聲響悶悶啞啞。
下一瞬風便又起,撩得竹葉沙沙作響,其他響動都被湮滅,她将張綸面前的茶盞換上熱的新茶,遞去給他,邊說:“晚輩倒有一言,前時從穆侯爺那裡得了消息,塞西新王賀奇的母親原是大魏人,籍貫南陽州,三十多年前她一家在交州漳城探親時遭到胡人劫掠,她被擄去獻給了岱森。我查過了,南陽錢氏一族算不得顯赫,但在當地也算富戶一門,完全能夠掌控在我們手裡……”
裴瑾口中說着,思緒卻飄遠——
“賀奇可控,早年我曾喬裝混入塞西打探,誤打誤撞救了賀奇一命,那時他被一衆人追殺,背上還背着一名女子,那些追兵追到眼前也不見他有抛下那名女子的迹象,我救下他才得知那是他的母親,他是想要帶着他母親逃離塞西,回她家鄉看一看……裴瑾,賀奇有他想要守護的東西,至少他母親還在時,他不會有一匡天下的野心,我幫他這一把,為我自己也為他這份心,若他有背盟迹象,我不會念舊情,必親手刃之……”她低斂着眉眼,腦海中是那日穆之恒對她說的話,黑不見底的眼睛某些情緒翻滾着。
回過神來,她在三人望來的視線中眨了眨眼,開口的聲音淺淡:“賀奇奪位是為了他母親,和他母親建立的族落,他母親便是他的軟肋,若是決定封貢,或可一用。”
“……法子是損了些,”江望沉吟一瞬,說,“卻也可為我們争取下更多時間。”
“新王入魏朝貢一事上,你便可抛些引子。”申時晦對上江望,補道。
未時剛過,江望有公務先行離開了,江順扶着張綸進了屋子,躺上睡椅,申時晦将不知從哪裡尋來的披風蓋在他身上,寬大的領口間露出的面龐安詳而靜穆,申時晦頓了頓,轉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