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下跪伏地,道:“皇上息怒。”
“萬歲爺!萬歲爺!您消消氣!”
王禧小跑下階,扶住身子不住顫抖的魏章帝,給他拍撫着胸口,聲裡打着顫說:“萬歲爺龍體要緊......”
魏章帝喘着粗氣咽了口唾沫,王禧見狀拿起禦台上的茶盞遞到他唇邊,就勢含了一口,魏章帝才舒了口氣,指着地上的裴瑾說:“朕從錦衣衛再給你調幾個人,徹查!私兵武器,還有,還有甲胄,不管多少,裴瑾,朕要一個不落!”
裴瑾垂首恭謹,應道:“臣領命。”
“朕這些年如履薄冰,百年祖宗基業,傳到朕手上,不能毀在朕手裡。朕顧慮仁義,顧慮生民社稷,對他們百般忍讓,讓出了這等狼子野心!”魏章帝被扶着走回禦台,踉跄地坐上龍椅,他帶着大恸之色,看向裴瑾,“你這次不用有顧慮,朕不會再放任他們糟踐我大魏的皇室顔面。”
“幸而,幸而,朕還有你這樣的忠良......”
他眉頭還蹙着,靠在椅背上歇氣。
王禧端着茶盞再遞上前,魏章帝揮了揮手沒要,王禧便放下茶盞,從旁側拿出了一把折扇輕搖着給龍椅上的人扇風通氣。
承乾殿周方門窗都閉着,晨風便吹不進來。
卻并非内侍怠慢,隻是承了殿主人的意思,但凡魏章帝所在宮殿,都是這麼個規矩。但魏章帝也并非畏寒耐熱之質,該熱還是熱,這就苦了身邊的近侍,人得跟着悶,消暑之事還得仔細着,一入夏那更是嚴陣以待之勢。好在現下四月,爽氣未散,近侍在身邊備着一把折扇也夠應付了。
适才發了一通火氣,身上有些濕熱悶人,魏章帝不說,但王禧還是眼快地扇起了扇子。
魏章帝眉頭松了松,歎息一聲,又道:“高處不勝寒,朕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啊,今日早朝上你也看到了,一個個聯合起來逼朕!朝政不得清明,朕難辭其咎,但滿朝文武,又有幾個誠心實幹的?用人容易識人難啊……”
忽而,他撐着眉心的手一擡,目光飄向堂下,“裴瑾,兩年前你到旸關與穆之恒打過交道,依你看,他如何啊?”
裴瑾還跪着,埋着的頭蓦地擡起半分,“皇上,臣……不敢妄言。”
“你直說無妨。”
跪着的人身形輕顫,渾身上下透着猶豫,讓人看着着實難受,魏章帝有些不耐,道:“今個,這兒說的話,這兒了,出不了事。”
“皇上,并非微臣不願說,臣先前未敢上報,”裴瑾擡起半分的身子複又壓下去,“臣在旸關逗留了幾日,實是被……被拘禁了,臣差點以為……以為要回不了朔京,負了聖上的隆恩。”
魏章帝坐起了身,“他豈敢拘了你?你是朕派去的大臣。”
“聽他所言,正因臣身受皇命,而非兵部,才得以被放行。”裴瑾聲色戚戚,而後似是橫下一心,叩道:“皇上,臣對穆将軍确實不敢妄言,但臣之所見,穆将軍滿身血煞之氣,殺人如芥,不知禮樂,不行仁義,實——難與共事。”
聽完,魏章帝面色有些複雜,欲言又止,最終隻是動了動手臂撐在嘴邊。
他是沒想到,能從這個得力近臣的口中,接連聽到對穆之恒的這等貶抑之詞。
穆之恒久不赴京觐見,他派去的監軍也都被以各種借口處理了,以緻于他不知,當年正氣凜然的鎮北王,這唯一的兒子真長成了這幅模樣?
半信半疑,他問:“當真如此?”
“臣萬不敢胡言。”
也是——
能做出抗旨回京述職之舉的人,有何禮敬可言呐。魏章帝眯了眯眼,抹去唇邊若有似無的勾起,說:“愛卿快起罷,朕不知愛卿還受此委屈,等那厮回了京,朕定為你讨回公道。”
裴瑾謝過了恩,方站起身,聽上方又言道:“朕聽聞,你來時還同那戶部主事謝韫玉在一塊?”
裴瑾動作一頓,答道:“回皇上,臣方才确實與謝大人同走了一段路,乃因謝大人向臣詢問先前所托的藥材一事。”
“哦?是何藥材?”
“臣老家是廉州林邑,盛産丹參,謝大人向臣詢問的正是丹參的識辨、采購之法。”
魏章帝若有所思地點頭,“這謝韫玉,朕是記得的,前一屆的殿試上,确實是出類拔萃的種子,取頭甲(2)也未嘗不可,隻是到底年輕氣盛了些,‘韫玉’二字配他再合适不過。聽聞他出生商賈之家,這行事還是帶了些市儈之氣……”
他倏爾頓住。
真是嘴巴走了火了……
瞥了眼下方同是商賈出身的人,卻隻見那人低垂着頭,也瞧不出什麼異樣,随即他轉了個話頭,歎道:“不過後生可畏啊……”
感歎一番歲月後,魏章帝擺了擺手,打發人似的,說:“裴卿回去罷,李家的案子不宜遲,當早些動身。”
殿門合閉的餘音散去後,承乾殿一時鴉雀無聲。
魏章帝靜坐沉思着,一聲嗚咽兀地從身後哀哀響起。
他側過頭,就見那人半掩着嘴,眉目哀戚,眼不見落淚,反而嗓子眼裡含了淚似的,哭得婉轉悠長。
他面色又複雜了,問:“你哭什麼?”
王禧抽噎幾聲,眨着一雙花邊荷包蛋似的水眼,說:“奴婢......奴婢是替萬歲爺不值當!”
抽噎聲未停。
“萬歲爺一向寬容仁厚,為江山社稷操勞費心,可總有些心肺被狼狗吃了的人!奴婢瞧着心疼啊……”
魏章帝聽着這酸不溜秋的話,突然也跟酸着了一下,緩了緩才道:“行啦,因着你這一下,朕又歎了一回氣,怎麼罰?”
“萬歲爺請恕罪,”王禧癟了癟嘴,“奴婢也是一時氣不過……”
魏章帝嗓子裡哼了個氣,“我還不知曉你,把嘴收回去,你現在去傳朕旨意,着高朷升到張綸府上診個脈,能治務必給朕治好,不能治......”
王禧上觑一眼,“不能治如何?”
“不能治,”魏章帝後背一靠,“拖也給朕拖上一年半載,張綸這時候病不得……”
後半句王禧沒聽清,但他也沒敢問,悻悻地領了旨,正要走,又聽,“再去給朕拿點吃的,講了那會話,餓了。”
人走完了,終于安靜了。
魏章帝将方才被那一嗓子哭斷的思緒接上,他盯着方才裴瑾跪着的地方,回味着在這殿上的每一句話,眼中暗晦不明——
狗咬狗才好看啊。
新台即将築好,可别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