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僵持之際,先前那名小倌簪發淩亂地爬起身,指着謝璟便罵。
“哪來的假牛鼻,竟在汀蘭閣裡打人!”
謝璟黑着臉轉身:“打了又如何?”他扯下袖口墜玉随手抛出,語氣冰冷,“這些夠嗎?”
洛澤微嘴角一抽,他們瑤華山确實不差錢,連灑掃小童的道袍都挂着成色上好的昆侖玉。
但仙鶴皆愛惜自己的羽毛,隻怕聆弦事後又難哄了。
小倌原先還氣勢洶洶,見到這成色上佳的美玉後果然消停了許多。再細看謝璟的長相,立刻收起怒色換上媚笑。
“呦,仔細一瞧,小道爺真是神清骨秀!不知可有雅興,同奴家春風一度?”
然而回應這熱切示好的,卻是雙冰冷陰邃的眼睛。
“滾。”
伴随這一字吐出的,還有好似從萬丈深淵中湧出的寒意。
小倌臉色霎時變得青白一片,不自覺地後退幾步,待回過了神,急忙掩面而逃。
其餘兔兒爺們亦被謝璟周身騰騰殺氣吓得不輕,原先躍躍欲試的也都縮了回去。畢竟汀蘭閣雖不乏身懷絕技的小倌,可那些人骨子裡倨傲得很,與需要主動拉客的“同僚”比更是雲泥之别,絕不會為他們出頭。
狐假虎威卻碰到了硬茬,惹不起還躲不起麼。
洛澤微在旁看得滿心疑惑。
謝璟性子是很惡劣,但從沒這樣怒氣側漏過。
且他有種直覺,這怨火就是沖着自己來的。
謝璟的确要氣炸了。
他與褚觀等人轉悠了半日,直到路過這處胡同時寒知才駐了足,稱感應到了不祥的氣息。可剛拐個彎便看到一身姿肖似洛澤微的人正同小二熱絡閑聊,然後頭也不回地邁進了汀蘭閣。
待靠近幾步,徹底看清了那人背影,謝璟隻覺一口惡氣直沖天靈。
洛澤微便是化成了灰,他也能一眼認出。
早上還半死不活的人,不過半日便可活蹦亂跳,甚至還能神采奕奕地跑出來喝花酒!
那自己為這個人整日的魂不守舍又算什麼!
特别是看到那頭軟骨怪物往洛澤微身上貼時,謝璟隻覺像生吞了蒼蠅般反胃,身體仿佛一股巨力推着,丢下褚觀等人便沖了出去。
片刻後,洛澤微如願以償地尋到了茶座,隻是身邊多了尊門神似的黑臉太子爺。
有謝璟坐鎮,沒有小倌敢來搭讪,倒是清淨了不少。但總有幾雙狀況外的眼睛,時不時便在他與謝璟之間偷瞄。
洛澤微無奈:“幾位道友緣何跟着貧道?”
他說話時又把帷帽往下壓了壓,并刻意改變了嗓音。
謝璟剛才那通氣話也算是個提醒,倘若國師逛青樓這種事傳出去,且不談對朝廷威信的損傷,他這張老臉就先沒地方擱了。
行走江湖首先靠皮囊,方外人也是要面子的。
可臉上捂得嚴實,那股尴尬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他們這桌人,也就褚觀和陳松雪一身錦緞衣袍,看上去還像個世家公子的摸樣。剩下三人皆簪着木簪一身道袍,在亂花叢中格格不入。特别是寒知,甚至還在明目張膽地欣賞樓上衆花美色,生怕旁人不知哪家道門又出了幾個不屑子弟。
單礙于謝璟生人勿進的氣場,衆酒客隻是悄悄往這邊看上幾眼,或是小聲嘀咕幾句。
“這話就不對了,大堂裡本就愛坐哪就坐哪,若是介意,可以自己包隔間。”謝璟冷笑,“道友似乎也不差錢,那就是同我們坐一處,你心虛了?”
洛澤微覺得謝璟簡直不可理喻。
又不是做了虧心事,他為何要心虛?
圓桌另一頭,陳松雪皺眉沉思,寒知笑而不語。
唯有褚觀對桌上劍拔弩張的氣氛渾然無覺:“何必同這道士過不去,他不樂意,便換處位置坐。”
洛澤微聞言擡眸,正巧隔着紗簾與陳松雪對上眼。
後者本就狐疑着,瞧見帷帽裡略微眼熟的輪廓後,面上驚詫一瞬而逝,趕忙扯了扯褚觀的衣袖。
“太……泰道長的決定,你遵從就是了。”
少摻和這對冤家的閑事,以免殃及池魚呐。
五人遂低頭喝茶,伴着台上小倌淺唱低吟,陷入一陣漫長尴尬。
左右無事,洛澤微便借着帷帽遮擋,視線在多出的兩名陌生男子身上梭巡。
褚觀的容貌和褚成有七成相似,不難猜出身份。
而坐在正對面的道士,身上的氣息似有古怪。隻是受結界限制,他無法看清此人修為。且冒然用神識探查,若是對方修為與自己齊平,也有被發現的風險。
倏然,洛澤微隻覺一道尖刻視線自身上冷冷掃過。
擡頭卻見寒知正凝視着他,展開一個無聲微笑。
那雙丹鳳眼尾向上挑起,長睫振翅欲飛,比樓裡最出挑的小倌還要柔媚,仿佛方才的冰冷隻是錯覺。
或許謝璟手裡那些來曆不明的符箓正是此人手筆。
他挽袖斟了杯新茶,推到寒知面前:“我觀這位道友氣宇軒昂,不知是何方門派的高徒?”
寒知接過熱氣蒸騰的茶水,眯了眯眼,仍笑得不動聲色:“貧道隻是一介散修,無門無派。前些日子雲遊至此,便暫住在京城以北雙泉山的玉鳴觀内。”說罷緩緩端起茶盞,抿了口茶。
洛澤微目光不經意般掠過對方滾動的喉結。
這茶水中摻了一縷小法術,隻要邪祟飲下,便會立刻顯露真身。
然而半盞茶過,寒知仍坐得端方,沒有任何異狀。
他放緩了語氣:“近日邪祟猖獗,道友沒有門派庇護,還是小心為上。”
寒知笑意愈深:“說得是,妖族和道門積怨已久。修道人孤身在外,一個不留神便有可能喪命。道友自己也要當心了。”
洛澤微總覺得他話中有,還待再試探幾句,面前“咚”地被掼了個空茶杯。
“寒見溪有手,會自己倒茶。”謝璟面色不善地将他和寒知都瞪了一遍,然後才冷飕飕地說,“也對,能來這裡的,多半都是以貌取人的庸俗末流。怪在下生得醜陋,不比他仙風道骨,沒有入了道長清高的慧眼。”
洛澤微隻當謝璟小孩子氣性還沒過,索性提壺為太子爺滿上,目光又往寒知那裡偏,想再問些細節出來。
然而謝璟對他的敷衍完全不買賬,面色更臭三分。
洛澤微親手斟的那杯茶被他嫌棄地推遠,爾後整個視野都被謝璟黑雲沉沉的臉盤占滿,寒知的身影則被堵得一幹二淨。
酒樓内人多眼雜,洛澤微不好教訓謝璟。正巧中庭的高台上絲竹聲驟然中斷,便轉身去看那上頭的動靜。
謝璟豈能讓他得逞,将椅背一挪,再度歪身擋在他面前。
舉目所及皆是謝璟放大的臭臉,洛澤微忍無可忍,傳音道:“殿下莫要使性胡鬧。”
不消片刻,識海裡回蕩起謝璟沒好氣的聲音:“我看真正胡鬧的是您老人家。”
紗簾下細長的煙眉冷冷壓下:“荒謬。”
謝璟咧嘴一笑,也學小倌的模樣将紗簾飛快撥開,仗着身量矮,略微彎腰便鑽進了他的帷帽。
洛澤微來不及收起怒色,眼尾兩道绯紅還暈在蒼白的面容上。
像蒼茫雪原間綻放的紅梅,讓人明知绮麗下是鋒利尖刺,仍由不住伸手采撷。
謝璟伸手撩起他鬓邊一縷散發,鼻尖幾乎要與他的鼻尖貼上。
嗅着自對方發中散出的幽幽昙香,小太子的臉色愈發陰沉:“你也不喜歡聽人談論年紀,那就莫要把我當小孩哄。”
說罷他拉開距離,垂手任雪瀑從指縫滑落。
洛澤微打定主意不與謝璟計較,便自巋然不動:“你意有所指,大可直說。”
“好,那你也别怪本宮說話不留情面。”
謝璟簡直要被他這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氣笑,憋了許久的話倒豆子似的全說了出來:“有些人受着重傷,竟還心心念念來娼館采陰補陽。你這樣行事,可還記得自己身居國師之位?”
洛澤微袖手聽完,也沒反駁,淡淡道:“那麼太子殿下來此,想必亦是為了赴巫山雲雨。”
謝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語速極快地反駁:“本宮是因見溪道長感應到了邪氣,才一路尋來。”
洛澤微聞言,視線繞過氣鼓鼓的小太子,重新望向坐在對面的道士。
能在結界内感應到妖氣,寒知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
眼下邪祟于暗處蠢蠢欲動,身邊還跟着個動機不明的寒見溪。而謝璟身份特殊,又修為低微,絕不能繼續留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
于是他沉吟道:“我亦在樓内感受到了濃重妖氣,高階妖物不是區區凝元境就能對付的,殿下還是應盡早回宮為好。”
謝璟怒色一滞,少頃側過臉,悶聲嘀咕:“我看該回去老實躺着的,怕是另有其人。”
這臭脾氣來得快,散得更突然。
洛澤微怔了怔,漸漸回過味來。
他忽然理解了師兄們為何總愛逗弄門派中新來的小弟子,伸手鉗住謝璟下巴把人扳過來。
“殿下這是在擔心貧道?”
果然,謝璟眼底哪還剩半絲憤怒。
聽到洛澤微這樣問後,條件反射地拍掉他的手,小臉霎時漲得通紅。
“誰、誰會擔心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謝璟結結巴巴地狡辯,一貓腰鑽出紗簾,動作匆忙,險些打翻桌上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