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知搖搖頭:“妖邪若是存心隐匿氣息,不用法術很難使他們顯露真身。但殿下應該也清楚,在大雍境内很難用出仙法。”
謝璟強壓下翹到嘴邊的冷笑,很配合地失望歎氣:“那豈不是随便來隻妖物,都可以将我等玩弄于鼓掌中了?”
賣什麼關子呢。
果然他剛問罷,寒知便從廣袖裡取出兩頁形似鱗片的東西,遞了過來。
謝璟拈起一片就着窗外日光看了看,隻見其紋路與蛇鱗有幾分相像,但近乎透明,且流溢着淡淡的赤紅光芒。
“殿下,此乃上古逴龍的鱗片。燭陰之龍一呼一息間幻化山河日月,為它的鱗片注入神念,而後覆在眼前,可洞悉萬物原形。”
謝璟咧嘴笑笑,将鱗片随手一抛,漆黑瞳孔倒映着下墜的赤色流光,竟似兇獸舐血。
“逴龍之鱗得來不易,見溪道長就這麼慷慨相贈了?道長可真是菩薩心腸。”
龍麟重新落回掌心的頃刻,其上赤芒陡然一晃,幹脆利落地對準了還沒反應過來的寒知。
寒知卻是淡淡一笑,坦然迎上謝璟尖冰似的冷視:“殿下若心存疑慮,無需顧忌貧道,盡管看便是。”
謝璟本就沒客氣的打算,神念一動,眼前的寒知身影猶如覆了層绯色薄霧,圍繞在周身的一圈淺青色流光反而顯得格外清晰。
他摸到修煉法門不過半日,但立刻便判斷出,這大概就是功法中常提的靈根。與寒知并肩而坐的褚觀未經修煉,身形徹底隐入霧氣,隻能看到模糊輪廓。
謹慎起見,謝璟又調轉了方向,隻見自己身上萦繞着金白光暈,而陳松雪則如褚觀那般看不真切。
難道寒知真是可信之人?
謝璟思忖着,餘光無意識地落在青袍道人身上,瞥見一抹極淡的黑霧忽地自後者身上流過。
剛要細看,寒知輕輕“啊”了聲,道:“貧道還有一事忘了說,赤麟從逴龍身軀剝離日久,裡面的生機幾近衰微,經不起反複用……”
話音未落,謝璟指尖一燙,條件反射地将赤麟丢下。
隻見鱗片在虛空裡竄出一蓬明亮火苗,很快化作星點淡紅靈氣消散而去。
陳松雪近日接連見過不少怪事,木着臉接受了眼前的詭異畫面:“隻剩最後一塊鱗片了,殿下還是收起來,待需要時再用。”頓了頓,他還是艱難地問出口,“難以置信,世上竟真有牛鬼蛇神?”
褚觀隻有看向陳松雪這位同窗時,死水般的臉才會生出波瀾。
他彎起嘴角,揶揄道:“清遠成日在牛鬼蛇神堆裡打轉,怎麼還沒習慣?”
陳松雪苦笑:“瞻儀又拿陳某打趣。且不談這個,還是快些讓剝皮鬼正法罷,也不知過了今夜又要鬧出多少條人命。”
被他們這對竹馬一打岔,四人之間緊繃的氣氛總算松懈,談話也逐漸進入正題。
白日鬼魂不會出來活動,目前唯一能調查的便隻有死者的屍身及案發地。
但最初的死者張太醫自戕于诏獄,那地方可不是尋常人能進得去的。
幾人一番商議後決定,先去城中的義莊及那幾名上吊身亡的奴仆所在府邸探查。
謝璟心知這隻是夜幕降臨前無關緊要的熱身,也就抿着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
窗棂外天光不知何時暗沉下去,灰白穹宇間飄起了細細的雪花,像極了瑤樹落英。
恍惚間眼前景物與太極宮重疊,一身素白的道長正玉立于樹下,湛露似的眸子穿過簌簌飛雪,朝這邊淡然望來。
雖說洛澤微一貫高深莫測,可這次到底傷得極重,也不知單靠幾副湯藥能否醒轉。
掌心赤麟傳來的溫度越發灼燙,心緒也随之躁動難安。
且不論是否出自真心,歸根結底,洛澤微是為了護他以至于斯的。
他好像沒那麼讨厭這個不苟言笑的國師了。
他還要将這龍鱗用在他身上嗎……
浮雪漸盛,自茶樓下望,晟都各處皆被蒼茫白皚籠蓋。
午門後重重朱牆内,宮人陸續開始掃雪,為各殿置換暖爐内的炭火。
元遠習慣了獨自料理事務,正忙得腳不沾地。
掃淨門前雪,自後殿取出比之往日質量好上不少的炭塊時,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裡可不是那間不是冷宮勝似冷宮的慈慶殿了。
于是老公公将手裡掃帚一擱,轉身去前庭尋那道童。
“聆弦小道長,可否出來搭把手?咱家要照料國師大人,又得拾掇東西,就是有三頭六臂它也忙不過來呐。”
但過了多時沒看到人影,也未曾得到應答,元遠終于覺出不對。
他繼續往深處找去,走到石桌旁時腳下冷不丁被什麼物事一絆,待看清地上橫着的正是聆弦,不由驚叫出聲,“诶呦,小道長這是怎麼了?!”
“何事驚慌?”
一陣輕咳由遠及近,随後是帶了絲沙啞的清冽嗓音。
元遠訝然看向來人:“國師大人,您現在還不能輕易起身!外頭風大,可别受了寒,老奴扶您回去歇着。”
“無礙。”
洛澤微失笑,他的确還沒從重傷中緩過來,但有登仙期的修為撐底,隻要沒有傷到要害便性命無虞。
元遠大概是伺候謝璟習慣了,看誰都像易碎的瓷器。
俯身把聆弦翻過來,他皺了皺眉,伸指點在鶴童後頸紫青的痕迹上。
少頃聆弦緩緩睜眼,迷蒙目光在洛澤微身上一頓,輕聲喚道:“尊上,您沒事了?”
洛澤微直接略過一老一少關切的目光,言簡意赅問:“謝璟何在,你後頸的傷可是他做的?”
聆弦暈乎乎地傻笑:“多謝尊上關心,聆弦記不清了。”
洛澤微無奈,随手掀開鶴童身上松垮的外袍看了看,又面無表情地為他遮住,示意元遠湊近:“元公公,這件衣服你可認得?”
元遠隻看一眼便瞪大了眼睛:“诶,這不是殿下常穿的那件……”
聆弦面色發綠,急忙用外袍把自己裡三層外三層裹嚴實,整隻鶴都徹底清醒了。
小鶴童趕忙把陳謝兩人會面的事一五一十地抖了出來,元遠和洛澤微在一旁聽完,神情都算不得好看。
元遠到底上了年紀,吓得險些閃了腰:“主子私自出宮,身為仆從卻知情瞞報,這可是要殺頭的重罪。我的小祖宗诶,你可長點心吧!”
洛澤微也一陣頭大,聽早朝時皇帝的态度,那剝皮鬼果然同時牽涉到了他和謝胤。
他上次來晟都還是謝璟出生那年,如此說來,這厲鬼至少有十幾年的道行。
謝璟這種初出茅廬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如何能對付得了陳年老鬼?
“本君稍後會出宮一趟。”他淡淡地說罷,默歎口氣。
謝璟這小崽子何時能讓人省點力氣呢?
聆弦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尊上不可,您一直沒有痊愈,這次又傷上加傷,還是留在宮裡靜養為好!”
元遠也勸道:“小道長說得是,不如就讓老奴出宮去把殿下叫回來。”
“你們都留在太極宮,無論誰來,隻說我與太子不見客。”
話音未落,洛澤微已輕盈躍上宮牆,素白衣袂随他動作蹁跹,飄然隐入漫天飛雪中。
“哎——您快回來,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麼造啊!”元遠慌得扯開嗓門便喊,可惜此時哪還有洛澤微的影子,遂懊惱地跺跺腳,“嘿,走遠了!你說這執拗性子,怎地和我家殿下這麼像呢。”
聆弦小臉緊繃,滄桑歎息:“随他去吧,反正等傷到不能起身了,還得咱們照看不是?”
兩位跟班面面相觑,向彼此投去惺惺相惜的眼神。
臨近外朝的棋盤街,鋪天蓋地的大雪絲毫沒有影響遊人興緻。
商販們也都盤算着在夜幕還未降臨,剝皮鬼尚未出沒前最後将貨賣出,因此俱使出渾身解數招徕顧客。
衣帽攤把各色帷帽、鬥笠擺在顯眼位置,正應了當下天氣。書畫攤的書生則開始現場在紙傘上作畫,引得不少人駐足觀看。
洛澤微飛身翻出宮牆,不偏不倚就落在這喧鬧街市裡。
他重傷未愈,又無靈力傍身,運轉輕功還是有些勉強。足尖觸到地面,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歪了歪。
旁邊的書生下意識地伸手一扶:“你沒事……”看清眼前人清逸容顔,後半句話頓時卡殼。
洛澤微借力站穩,道了聲謝正欲離開,卻見書生猛地紅了臉。
“道長……不,是仙長,敢問您尊姓大名!小生年方十八,未有婚配。”
原本專注圍觀攤主繪傘的人被他的大嗓門驚動,皆從那幅雪裡紅梅圖移開視線,扭頭看向兩人這邊。
霎時數道目光集中在洛澤微身上,吸氣聲此起彼伏。
連攤主都停了筆,朱墨滴在傘面上,暈開一大團醒目痕迹。
他渾不在乎畫作被毀,隻顧對着洛澤微兩眼放光,激動得說話都磕絆:“仙長請留步,請務必允許小生将您繪在傘面上!”
顧客們紛紛跟着起哄:“尚先生的畫乃晟京一絕,仙長莫要辜負先生一顆傾慕之心呐!”
洛澤微活了幾百歲,隻在兒時被同門争相揉捏臉蛋。再長大些,輩分及修為都擺在那裡,逢誰見了都得畢恭畢敬,大氣不敢喘,更别說生出絲毫觊觎或是亵渎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