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璟的敏銳度比洛澤微想象得還要高。
七日香确實随那根淬毒的銀針進入了他的血脈,沒有多餘的靈力去壓制,經過剛才那番折騰,五髒六腑已然感到鈍痛。
這本是種讓人在睡夢裡無知無覺死去的毒物,然而他的登仙境修為使他維持着清明狀态。
現在他每呼一口氣,動一次身子,都似有刀在體内亂絞。
但比起修士每次渡劫時天雷煅體的痛楚,這點折磨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他緩緩開口,聲音清潤平穩,聽不出任何端倪:“夜已深,太子殿下再不回去,宮門就落鎖了。”
殿内燭火幽微,在國師白玉雕就的臉頰投下陰影。
因匆忙起身,他隻在單薄的裡衣外披了件松垮外袍,高挑瘦削的身形于光影浮動間愈發顯得纖細,有種琉璃易碎的美感。
謝璟覺得蟄伏在心底的那頭猛獸又開始蠢蠢欲動。
回過神時,他已不由自主地抓向洛澤微搭在桌上那隻手腕。
“你的面色看起來并不算好,而且本宮瞧見了,張承寅分明用銀針紮過你。”
“隻是窺探天機費了些神識,我無事……唔!”
胳膊倏地被人一把拉至燈下,炙熱溫度自那人掌心傳來,洛澤微一時懵然。
晃動的光暈下,雪白纖薄的腕子上赫然有個血紅的小點,像純淨白玉生了瑕疵,紮眼得很。
“國師還說自己無事?”謝璟皺起眉,莫名有些煩躁。
聆弦則驚愕地看着兩人的互動,默默瞪大眼睛。
自打他出生起,還從未見過這般大膽狂徒,敢對澄纭仙尊做出如此冒犯的舉動。
依仙尊不喜生人觸碰的脾性,下一刻小太子便要倒飛而出。就他那小身闆,沒個一年半載的都别想從床上爬起來。
出乎道童預料的是,自家尊上遲遲沒有動手。
洛澤微隐忍得額頭青筋直跳,他讨厭被生人觸碰。
好在他還記着,謝璟是補天大計的關鍵人物。
“放……放開。”
脫口而出的“放肆”轉了個彎,掌心彙聚的靈力也及時收回。
謝璟挑挑眉,食指在他溫涼順滑的肌膚上輕輕一勾,松開了手。
故作輕佻的舉動,當即收到了洛澤微帶有警告意味的冷眼。
冷冰冰的美人鳳目微揚,剔透眼眸光華流轉,長睫翩跹間,眼尾怒意都格外勾魂攝魄。
謝璟被瞪了一眼,心裡反而十分痛快。
好矜貴的牛鼻子,碰不得?
那他偏要碰。
聆弦估算一番自家尊上的怒氣值,忐忑地阻止謝璟繼續玩火:“太子殿下,尊上天生百毒不侵,七日香自然也無用。”
謝璟撚了撚方才碰過洛澤微的那隻手,放在鼻尖輕輕嗅了下。
果然還留着沁人心脾的幽昙冷香。
“但張承寅那老東西說過,七日香入骨,身上就有昙香,國師現在怕是連站都站不穩了吧?”
洛澤微面無表情地坐着,靜靜看謝璟在自己的底線邊緣來回試探。
不愧是真龍轉世,不愧是一國太子。
夠大膽,夠放肆,也足夠皮癢。
确實讓謝璟說中了。
他并非百毒不侵,隻是修士的身體比凡人更耐用,就算沒有靈力逼毒,也可以将毒物自行消化,隻是要多吃些苦頭罷了。
但七日香不愧是人間奇毒,即便是他,意志被無時無刻地摧殘着,撐到現在也接近精疲力竭。
身為修者,他有他的尊嚴和孤傲,豈能在小輩面前倒下。
看着洛澤微愈發平靜的眉眼,聆弦臉都吓綠了。
侍奉尊上多年,他怎會看不出,尊上現在心情極差。
簡直是黑雲壓城,暴雨欲來啊。
小道童湊到謝璟耳畔,顧不得仙尊會聽到多少,輕聲提醒道:“太子殿下,那是尊上慣用的熏香……你莫要再問下去了!”
給仙尊他老人家留條底褲吧,人艱不拆!
洛澤微沒有心思細究他們咬耳朵,他端起茶杯,想壓住喉間癢意。
誰知剛呷了口茶水,溫熱的血便不受控制地湧上喉管。略微發褐的血像融化了的瑪瑙,轉瞬溶入茶湯,鋪滿整隻白瓷茶杯。
他在兩小隻驚愕的注視下,無奈地放下杯子,抹去唇角殘留血漬。
“尊上!”聆弦驚呼着從腰間荷包裡掏出幾枚丹藥,捧到洛澤微面前,“這是從門派帶來的丹丸,聆弦……聆弦也不知哪個可以解毒!”
他從來沒見過澄纭仙尊吐血的樣子,難道就算是登仙境大能,失去靈力護體也會變得和凡人一般脆弱嗎?
謝璟揣手站在一旁,目光幾乎凝在那對薄唇上。
洛澤微本就清淺的唇色,被毒物影響後更是淡得泛白。此時染上殷紅血漬,就猶如點睛一筆,美得豔麗而驚心動魄。
能為他隐忍自損到這步,看來這來曆不明的國師當真不是站在褚家那邊的。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無法壓住想要撕碎眼前這人的欲望。
國師現在看起來很脆弱,像一碰就碎的冰玉,他很想聽這件玉石碎裂時泠泠聲響。
再美麗的東西,隻要可能威脅到身家性命,都該粉身碎骨。
“仙尊可要本宮幫忙,前幾日你剛教授過推宮過血的心訣。”謝璟漆黑的眼底閃爍起鎖定獵物的興奮,可他說話時還保持了天潢貴胄該有的矜持,“畢竟,你是為了我才瞞下中毒之事,以緻拖到現在都不得醫治的。”
洛澤微咳了一陣,推開聆弦放在嘴邊的丹藥,又遞給後者一個眼神,道童面上擔憂這才消散了不少。
“你怎知我是在幫你。”洛澤微的聲音輕飄飄的,幾乎稱得上虛弱,但語調不疾不徐,讓人情不自禁便在他面前放低身段,“你難道不認為,揭發褚皇後夥同張太醫下毒,是個扳倒褚家的好機會嗎?”
謝璟磨着後槽牙,一字一頓道:“我自是想讓褚家就此消失的,最好滿門流放,受盡屈辱折磨!可你也看到了,前殿那堆禮品。”
“褚家在大雍根紮得極深,朝廷重臣、地方豪富、甚至邊境駐兵都有他們的勢力在運作,一旦案上了三法司,就是玉石俱焚的結局。且牽一發而動全身,大雍經不起這樣的劇變。身為東宮太子,自要為蒼生着想,而不是為了滿足一己之私枉顧江山社稷。”
聆弦很配合地鼓掌,忽略小太子的行為,他這番話還是極有道理的。
謝璟依舊揣手,斜睨着洛澤微,等待國師發表高論。
洛澤微沒有高論要發,他不知從哪變出把劍,随手丢給謝璟。
冷冷地吐出兩字:“出劍。”
這柄劍分量很沉,像塊秤砣似的。謝璟單手接住,立時被壓得趔趄一下,隻得改成雙手提劍。
定睛看去,從來不懂兵器的他都能一眼瞧出,此劍絕非凡品。
纖薄劍身通體瑩白,隐約能看到仙氣缭繞。拔劍出鞘,寒意霎時充盈室内。
“這是仙尊尚未擇劍前用以練習的靈劍,雖非仙品但也是天階靈劍,名曰驚塵。”聆弦貼心地為他解釋,“天階法器脾氣大得很,太子殿下日後要好好珍惜它。”
“?”
謝璟被劍身上的冷氣凍得止不住哆嗦,困惑望向洛澤微。
什麼意思,不是才在談論天下局勢,怎麼就跳到贈劍這步了?
他有點跟不上國師躍進的思維。
“本君見過不少言語昭昭,躬行維艱的人。兼濟天下不能隻憑一張伶牙利嘴,你若真有本事,就證明給我看。”
洛澤澄澈眼眸倒映着小太子的臉,像一輪明鏡,任何掩埋在深處的小心思都倒映其中,無所遁形。
謝璟被他這樣凝視,說沒有猶豫是假的。
但更多的是直面危機的興奮,甚至執劍的手都開始戰栗。
可惜他早已習慣控制本能,身體裡沸騰的血液很快被壓制,徒留冰冷的理智。
他隻短暫地學了幾日劍術,而且學得極其敷衍,真和洛澤微打起來,勝算實在不大。
“國師身子不好,動起手來,難免顯得本宮在欺淩弱小。”
洛澤微眉梢輕挑,有些意外,又覺得這很符合謝璟骨子裡的桀骜。
“殿下大可放心,就算本君隻剩一口氣在,也能陪你至死方休。”
不容謝璟拒絕,洛澤微廣袖拂過,兩人已立在中庭。
謝璟怔怔地拎着驚塵,被這出類似傳說中乾坤大挪移的戲碼搞糊塗了。
當超出自己認知的事發生在了自己身上,沒有人不會當場傻在原地的。
但對于大能修士來說,神念一動瞬移千裡,就如喝水睡覺一樣合理。
是故洛澤微沒有給謝璟消化的時間,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攏結成劍訣,足尖在草葉上輕盈點過,向謝璟攻了過來。
可憐小太子剛找回鎮定,一擡頭,隻見鋪天蓋地的冰藍劍影劃過銀月,星隕似的直往自己周身要穴墜下。
竟真的毫不留情,甫上手便是死招!
冷汗頃刻浸透謝璟層疊衣衫,他緊緊咬住牙關,防止自己當場暈厥過去。
手裡的仙劍有如萬鈞重的巨石,卻是他唯一可以保命的依仗。
太子顫巍巍地用雙手舉起驚塵,長劍隻比他的身量矮了幾分,硬着頭皮迎上虛空裡那道仙氣缭繞,卻比殺神還恐怖百倍的身影。
最後一眼,無盡劍氣帶起滿地雪白落花。
謝璟朦胧的腦袋不合時宜地冒出道疑問——太極宮什麼時候長了棵參天瑤樹?
幹枯殘花沁了冰寒劍意,在他失神瞬間劃破臉頰,帶起一叢血霧。
洛澤微最後的話回蕩于腦海,令他一個激靈,立時回神。
“陪你至死方休。”
謝璟忽然有些後悔,他到底為什麼要招惹這尊殺神?
他其實不是很想同他至死方休的。
森寒劍氣如漫天星雨,毫無喘息地落下。
瑤樹枝丫被氣流翻卷,簌簌落花如同飛雪,也一并彙在冰藍劍光裡,共同織就天羅地網。
謝璟無心品鑒這般奇景,隻覺自己從來沒有離死亡這麼近過。
身體因恐懼而顫抖,雙手因極端的興奮而戰栗。
驚塵感應到執劍者拼死一搏的意志,劍刃也嗡鳴不止。
洛澤微是驚塵曾經的劍主,感應到靈劍的變化後,琉璃似的眼中劃過一抹欣賞。
初習劍術就能讓天階法器共鳴,小太子若肯好好修煉,應當很快就能修成劍心通明。将來的成就定不會比他差,或許還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不過要逼出謝璟的潛力,還需再激一激。
冰寒劍氣随主人心念,眨眼便離謝璟咫尺之遙。
大難臨頭,謝璟稚氣未褪的臉龐不見絲毫驚慌,反而露出堅定決絕之色。
盡管被逼得左支右绌,他還是憑着直覺,跌跌撞撞地避開了所有緻命攻勢。
須臾工夫,他的錦緞長袍便碎成了布條,破破爛爛地挂在身上。細嫩的皮肉更是被劃出一道又一道傷口,整個人都血淋淋的,看起來狼狽至極。
聆弦躲在寝殿裡,看得目瞪口呆。
澄纭仙尊肯定放水了,或者說,仙尊簡直是在放海。
可謝璟也不過是個初學劍術,幾天前還冷風一吹就倒的柔弱豆芽菜。眼下竟避開仙尊一劍,且還能站着大喘氣,這不是武學奇迹是什麼!
可惜洛澤微也是個武學奇才,在他的認知裡,謝璟本就不是凡人,做到這一步是應該的。
他習慣了嚴苛律己,自然也不會因為謝璟遍體鱗傷就心生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