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長在宮廷,天下佳麗彙聚于此,謝璟已見識過太多美人。
但在看到重重紗幔之後,那張在夜色裡都白皙到近乎蓋了層光暈的側臉時,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待他反應過來時,已坐在了床邊,一手挑起了帷幔。
這下便将洛澤微恬靜的睡顔盡收眼中。
他怔了怔,觸電似地縮回了手。
半透的薄紗落下,那張清麗已極的臉重新變得朦胧模糊,理智似乎也随之回歸。
此行是為揭開洛澤微虛僞的面紗,莫要被這妖人的表象迷惑!
謝璟眼底晦色翻動,一手按住額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可就像被人施了妖法似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前傾,簾後之人的五官便在不斷靠近中逐漸清晰起來。
與惡劣的性格不同,洛澤微樣貌竟生得足以令清皎明月黯然失色。
眉眼像是淡墨繪成,柳眉柔和地彎着,輕輕壓在那對修長的眼眸之上。可惜沉睡時無法看到濃密挺翹的眼睫下,究竟藏了何等迤逦盛景。但不難猜出那對眼瞳定也如其人性格,是高山間清霭浮雪。
臨近夜間,内殿還未掌燈,卻能看出這牛鼻子道士的膚色白得幾近透明,與鋪滿床榻的霜發相映生輝。
在此之前謝璟一直無法想象書本中描繪的冰肌玉骨到底是怎樣的景象,現在他有了答案。
在一片冰玉之上,是雕琢得毫無瑕疵的鼻骨,和其下那雙泛着淺紅的瑩潤唇瓣。
謝璟的目光蓦然定住,他不合時宜地想到去年春獵時,在山間看到的那株早春山櫻。
初開的花瓣邊緣尚未着色,但花心綻放的地方格外殷紅,不難想象觸摸時手感該是多麼柔嫩潤澤。
鬼使神差地,謝璟真的伸出了手。
喉結下意識地吞咽,他放空了意識,指尖離那雙微微抿着的薄唇越來越近。
僅存的理智在鳴鼓警告,就算他是君主,也不該對臣子如此冒犯。
可就像着了魔般,更近了……近到馬上便能揉1搓到那份溫軟。
倏地,一聲呢喃打破室内靜谧。
“謝璟……你……”
猛地聽到自己的名字,謝璟隻覺那噴吐在自己指上本就溫熱的呼息霎時變得滾燙。
他驚慌失措地坐直身子,将手掩在廣袖下。
在确認過洛澤微沒有轉醒的迹象後,謝璟暗暗松口氣。
但随之而來的,是腦海中掀起的山呼海嘯。
自己方才在做什麼?!
雖然隻有瞬間,他竟生出了想要親近這牛鼻子的念頭!
洛澤微果然是個妖孽,會引人不由自主地堕入迷障。
謝璟目光不善,甚至可以說是森冷地看向床上的人。
也不知夢到了什麼,此刻洛澤微眉心緊緊地擰着,雙唇也被抿得快要沒了血色。
謝璟冷哼一聲,低沉壓抑的聲音裹着冷厲地回蕩在殿内。
“妖人果然慣會迷惑人的神智。”
也許是感受到了他的殺意,洛澤微長睫一顫,頭輕輕向另一邊垂下。
平日裡清冷不可侵犯的國師總是衣領高束,現下卻寝衣略微淩亂,随着他的動作露出修長脆弱的脖頸。
隻要謝璟想,就能輕易掐斷那截好看的脖子。
擺出這副毫無防備又柔弱的模樣,是在引誘誰呢?
謝璟狠狠搓着剛沾染過對方鼻息的指頭,放任陰暗嗜血的念頭在一片黢黑中滋長。
所幸殿外忽地喧鬧起來,讓他暫時收起将要自體内蘇醒的兇獸。
“太子爺,是明皇後娘娘來了,咱們也出去見見罷。”元遠匆忙走進來,貼在他耳邊道。
“我這位尊貴的母妃竟會專程來看一個牛鼻子,有趣。”
難怪洛澤微那忠心耿耿的道童沒有沖進來護主,原是來了位大人物啊。
元遠看到他嘴角的淡笑,急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明皇後還帶了位太醫,明顯是來者不善呐,殿下千萬當心!”
謝璟還在不慌不忙地整理衣擺:“她哪次是善的?”頓了頓,眼底笑意愈深,“走罷,且去看看這出好戲。”
主仆兩人走得匆忙,并未注意到簾幔後的人長睫翕動,緩緩擡起眼簾。
洛澤微看眼掌心還未消褪的瑤花印記,隔着重重紗幔,神色複雜地望着謝璟的背影。
在靈氣稀薄的九洲,他無法起卦占蔔,便用這種方式探問天道,所做的夢自然也是預知夢。
他的确集齊了補天石,卻在登壇祭天的關鍵之刻,也是最無防備的時刻,被人以利劍穿心。
那時他已耗盡靈力,無法動用仙術修複傷勢,隻能放任身軀逐漸失去溫度。
夢中發生的事大抵還需過相當長的時間,因此夢境還有些混沌。加之他受傷深重,怎麼都無法看清高台上那道挽劍的身影。
但他還記得那人的眼神,冰寒刺骨,帶着濃如實質的恨意。
在他被謝璟的殺氣驚醒時,他看到了小太子漆黑眼瞳,夢中人的眼眸霎時清晰起來。
那是長大後的謝璟,洛澤微笃定地作出判斷。
謝璟就這麼恨他?
這便麻煩了,且不論他是否真會死于謝璟之手,如果真龍不願配合,天裂便會繼續擴大,甚至有可能影響到九洲結界。
五百年前耗費修真界數十位大能鑄成的大陣,裡面封印的東西一旦跑出來,後果将不堪設想。
幾日相處下來,謝璟留給他的印象并不好。
若瑤華山有這樣頑劣不堪的弟子,他早就将人丢去思過崖,受山巅寒風鞭撻上個十數年,好讓其誠心悔改。
可為了天下蒼生,至少不能與謝璟真的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理智告訴他,那就隻能……由他來稍作示好了。
可一想到那乳臭未幹的小子竟想取他性命,洛澤微不由冷笑。
示好其實也有很多種方式,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也是十分可行的。
修真界裡不乏養狗當靈寵的修士,他曾聽他們說,這是對付惡犬極好的手段,且屢試不爽。
謝璟不是桀骜不馴嗎?
那就把他當狗來訓。
進來掌燈的聆弦剛好看到這幕,小手一抖,險些将燈油灑出去。
仙尊的眼神看上去真恐怖啊,是哪個大冤種又惹動了尊上殺機!
等等……尊上醒了?!
小童子面色一喜,剛要歡呼,隻見洛澤微做個噤聲的手勢。
“外頭來了什麼人?”
“尊上,除過謝璟,褚氏和謝胤也來了。”
洛澤微歎口氣:“在外人面前,你要稱呼他們明皇後和聖上,也不要再稱我為尊上了。”
聆弦歪歪頭:“嘿嘿,這不是一時改不了口嘛。尊上放心,聆弦不會漏出破綻的。”
這時外面紛雜腳步逐漸接近,洛澤微重新躺好,阖上雙眼。
“你且出去照應謝璟,不要告訴他們我已經醒了。”
修道的人不入俗世,但不代表他們都是傻子。
不過是場小病,卻驚動了帝後親臨,其中定有陰謀。
“陛下怎麼親自來了?”不多時,一道柔柔的女聲停在榻前,“探病由臣妾代勞便是,當心讓病氣沾污了您的龍體。”
褚皇後年過不惑,嗓音依舊清甜如豆蔻少女,不難想她平日該是多麼注重維護自己的外貌,因此聖寵不衰。
謝胤由宮人伺候着坐下,褚皇後便繞至他身後,為他按摩肩膀。
“皇後,今日兩位閣老并多位大臣遞了折子,要朕準許他們前來探望國師。空青乃是仙人臨凡來庇佑我大雍,他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朕就算是為國運考慮,也該親自前來探望。”
空青是洛澤微的字,聽到謝胤對他評價如此之高,謝璟和明皇後同時在聖上看不到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謝璟嫌惡地掃過體态婀娜的明皇後,又把視線落在洛澤微身上,眼底滿是嘲諷。
仙人臨凡?父皇果然對妖孽情有獨鐘。
從前被明皇後迷得團團轉,而今又多了個洛澤微嗎。
明皇後嘴上柔情蜜語,眼中亦隻有譏諷的笑意。
這個來曆不明的道士打着谪仙的旗号,一入宮就放出預言,稱當今皇子中出了位真龍轉世,乃是未來拯救大雍于傾亡之刻的明君。
偏生聖上專信這些妖言,當即就令國師務必将這位真龍找出。
國師擇徒之日,枉她調動了褚家的所有力量,隻為讓她親生的二皇子謝琢入他洛澤微的青眼。
當日所有在場的閣老太傅們都能看得出,謝琢不論學識心性都在謝璟之上。
隻需這位新任國師點頭,謝琢便會取謝璟而代之,成為大雍新的太子殿下。
可這牛鼻子竟不識好歹,伸出的手在即将落到謝琢身上時一個大轉彎,不孚衆望地點了謝璟。
這樣的舉動,無異于當衆拂了他們褚家的顔面,并斷了二皇子一條立儲的機會。
想到這裡,褚皇後妙目一轉,柔聲道:“陛下胸懷天下,可您事必躬親實在太累了,臣妾瞧着心疼。身為後宮中人,臣妾雖不能為您分憂,但也想在小事上為陛下盡一份力。”
洛澤微不願投靠褚家也好,今日她便物盡其用,既除了這礙眼的國師,又把謝璟這個狸貓太子拉下馬。
“皇後隻需幫朕揉揉肩,朕已很欣悅了。”謝胤慵懶地坐着,例行公事地向聆弦詢問,“小道長,空青究竟得了何病,可有找太醫看過?”
聆弦正踮着腳遠離帝後令人黏膩的氛圍,乍然被點到名,好險沒撞在床柱上。
他幹巴巴答道:“回陛下的話,貧道整日都在接待各位大人們,未曾去太醫院看過。”
“這不巧了,臣妾正好請了張院使來。”
明皇後示意身後的老大人上前,自己的眼神卻往謝璟那邊飄。
謝璟挑挑眉,慢條斯理道:“母妃果然思慮周全、細心體貼,父皇不如就讓老大人為國師瞧瞧?”
在謝胤默許下,張院使抹了把額角細汗,上前看過洛澤微的氣色後,小心翼翼地執起他搭在胸前的腕子。
恰此時,外頭長風呼嘯而過,内殿裡紗幔燭火一齊晃動。
謝璟一晃眼的功夫,似乎有刺目光亮自院使指尖掠過。
他又定睛細看,卻隻能看到老太醫幹枯的手正搭在雪白的肌膚上,準确地按住幾根青色蜿蜒的血管。
就在謝璟遲疑間,情況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