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面色凝重地撚脈,忽然大驚道:“陛下,娘娘……這、這……國師是中了無解之毒啊!”
謝胤驟然起身,沉下臉問:“張卿慢慢說清楚,空青他怎麼了?”
國師上任五日,從未踏出深宮半步,接觸的人也寥寥無幾。
是誰這麼大膽子,敢對這深居簡出的人下毒,就不怕被查出來麼?
按大雍律,對旁人下毒可是重罪。即便是王公大臣犯法也一視同仁,輕則褫奪官爵,重則株連九族。
張院使深吸口氣,情緒平複後當即跪倒在地。
“陛下,國師中的是七日香,一種無色無味之毒。隻需幾厘劑量,便可讓人長睡不醒,在七日内毫無預兆地斃命,且無藥能解。當真是殺人于無形,歹毒至極!”
“宮中竟有人用如此陰險的毒!”褚皇後花容失色,後退幾步,身子軟若無骨地倒在謝胤懷裡,“陛下,臣妾好怕……”
誰能拒絕嬌花帶雨的美人向自己撒嬌?
謝胤攬住褚皇後,安撫地拍拍她的脊背:“有朕在,誰敢動你?”他語氣溫柔,眼底卻無絲毫溫度,看向地上跪伏的太醫時,更隻餘一片涼薄猜忌,“張承寅,你說中了七日香無法被察覺,可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深秋時節,殿内也沒升火爐,張承寅額發卻黏在身上。
“七日香剛融入血脈,身體不會有任何不适。但仔細把脈便會發現,中此毒者脈象凝澀沉緩,呈彈石之勢。且此毒以初開的幽昙為引,服食下去順着血液流至全身,人也會自然散發出昙香,故名七日香。”
皇帝聽罷,面色一變。
謝璟也凜了神情,顯然與他的生父想到一處了。
方才顧着勾心鬥角,誰都沒有注意到。
直到張院使提起,漂浮在殿内的幽幽冷香才開始争先恐後地鑽入鼻腔,正是昙花的香氣。
洛澤微真的中毒了?
誰膽敢在天子眼皮底下,給大雍國師下這樣的毒?
謝璟想到張院使指尖一閃而過的那道光,身為太醫院使,于袖中藏一兩根淬了毒的銀針,應當不是什麼難事。
至于七日香這樣的罕見的毒,以褚家滔天的權勢,大概也能搜羅到。
他這樣想着,視線移到明皇後身上。
後者正眉目哀戚地看着洛澤微,向張院使詢問:“國師真的沒救了嗎?院使大人再想想辦法。”
“娘娘,就是神仙轉世,也難解七日香之毒,老臣是真的無能為力了。”
戲演得不錯。
謝璟袖手看他們二人唱雙簧,心裡談不上是憤怒還是痛快。
怒在明皇後不但想要太子之位,還要他謝璟的性命。痛快在……想不到明皇後一出手,便解決了洛澤微這個礙眼的存在。
這種瞌睡就有人遞上枕頭的感覺,當真令人愉悅。
就是可惜了牛鼻子那張美麗已極的臉。
但自古有雲,良辰易逝,紅顔薄命。
牛鼻子九泉之下若覺得冤屈,就去怪自己生出這麼一副妖孽的長相罷。
現在他該關心的是,如何把這口大鍋穩穩扣在明皇後頭上。
那邊明皇後已有了動作,她拭去眼角淚珠,向謝胤畢恭畢敬地行禮:“陛下,國師大人死得冤枉。臣妾身為後宮之主,管理失當以緻劇毒流入宮内。自當查出兇手,告慰國師在天之靈,向聖上以及大雍臣民們贖罪。”
謝胤眉宇間難掩厭倦,伸手按在太陽穴上慢慢揉着:“皇後這麼說,是已經有了頭緒?”
“回陛下,臣妾以為國師身負絕學,強行下毒是行不通的。犯案者定和國師有過接觸,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手。而自國師入宮,除了太極宮外,隻出入過慈慶宮,莫怪臣妾多疑……”
嬌媚婉轉的聲音說到一半,就被謝胤拍案而起的陣仗驚斷。
天子震怒,所有人都要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大膽——明皇後,你可是在說,朕欽封的皇太子、國師認定的真龍轉世,是個陰狠使毒的人?”
謝璟本垂着眸等待皇帝的诘問,聽到這裡愕然擡眼。
謝胤冷落他冷落多年,原以為這冷漠的父皇定也想尋個由頭将他廢掉。可看謝胤此時的态度,竟是想保住他的太子之位?
不過他仍須為自己辯解:“明皇後娘娘,兒臣的慈慶宮可沒有與外界聯絡的法子,像七日香這種奇毒,難道不出宮門便能尋到?”
太子所在的東宮,就連内侍都要嚴格篩選。這些宮侍隻負責太子日常起居,出宮聯絡采買等事并不在他們的職責範圍内。
唯一能成為突破口的宮外來人,隻有身為外臣的太師。他們要每日出入文華殿,負責教導皇子學業。但大臣進入皇宮都需查驗腰牌,并經過層層搜身,根本無法夾帶毒物。
謝璟的辯詞确實無懈可擊,就算東宮真的驚現七日香,根源問題還是出在後宮管理上,那就是她這六宮之主的賬了。
謝胤面色微沉:“皇後,你平日深居中宮,獨自管理後宮繁雜事物,還是讓你力不從心了。”
這話聽起來很體己,卻讓明皇後臉色煞白:“聖上贖罪,是臣妾疏漏了,臣妾今日便下令徹查後宮,定不會出現一條漏網之魚!”她跪在地上,還不忘朝謝璟投來怨毒的目光,“但害了國師的兇手,也不能讓他逍遙法外。”
“朕不想看到諸如此類事件再發生第二次。”謝胤擺手示意明皇後起身,又居高臨下地看向自己的兒子,眼底同樣沒有任何起伏,“至于太子,即日起軟禁東宮,直到此案結束,再作定奪。”
謝璟垂眸,斂去眼底晦暗,恭敬地跪下領旨。
他被明皇後架到了風口浪尖,便隻能按照流程接受三法司的會審,唯有如此才能洗清身上莫須有的罪名。
不過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大理寺也有他安插的内樁,隻是未料到這麼早便要将他的勢力亮出來。
跟在皇帝身後的侍衛提刀出列,謝璟瘦弱的身子在這些練家子面前顯得格外精緻易碎,無需多費力便被扣住,連拉帶拽地往殿外拖。
洛澤微閉目用神識看着這出鬧劇,眼睫動了動,掙紮起身。
就算他對謝璟提不起好感,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這樣爾虞我詐的戲碼,真是醜陋。
但他體内殘留的天道之力還在被九洲結界壓制,行動難免有些遲緩踉跄。
外殿的風吹進來,輕紗飄蕩。
雪色人影搖晃着自床榻上坐起,白到透明的雙足觸地,那冰玉雕琢的腳趾似乎因肌理僵硬而蜷縮一瞬,馬上被垂落的素白道袍遮住。
霜發飄動,衣袂翻卷,渾身上下俱是雪白的國師,在燭光裡缥缈得好似不在凡塵。
其中一名侍衛無意識地回頭,正看到這一幕,登時發出短促驚呼:“起、起屍了啊——!”
人高馬大的漢子尖叫過後,眼皮一翻撅了過去。
沒有人攙扶他,他們甚至連謝璟都忘了拖走。
就連褚氏和謝胤這種見慣大風大浪的人物,都隻能呆若木雞地立着,半晌無法理清現在是怎麼個狀況。
“護駕,快護駕啊!”
褚氏第一個反應過來,一國主母顫巍巍指着不知是人是鬼的國師,不顧形象地跌坐在地,往後蠕動的樣子狼狽至極。
張院使看起來比褚氏還要驚恐,他在原地轉了幾圈,差點仰面倒下。
幸好一隻冰冷的手及時伸出,将他穩穩當當扶住。
年逾古稀的老大人睜開眼,看清近在咫尺那張清麗臉龐,嗅着鼻尖濃郁的幽昙清香,感受着對方沒有溫度的細膩皮1肉,頓時覺得一股寒意順着手心裡直沖天靈。
他毛發悚立,一竄三尺高:“冤有頭債有主,不是老臣毒死你的,你去找别人啊!”
張承寅一把推開洛澤微,又哭又笑地扯着喉嚨尖叫起來,“中了七日香,沒死?活了!等等……這麼冷,你還是死的吧!”
“死得好,死人就不會說話了!哈哈哈!”
謝胤還算鎮定,他冷眼看着這副兵荒馬亂的場景,額角青筋突起:“張承寅,放肆!”
老太醫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轉過身,隻是那對渾濁的眼睛一片空白,唯有狂喜之色浮動。
“哈哈哈,聖上您瞧,國師他是死的啊!”說着,他表情猙獰地撲向皇帝。
“快攔住他,他已經失心瘋了!”謝璟在一旁瞧着不對,當即想搶過去,腳步卻被倒在地上的侍衛一拌。
電光火石間,洛澤微勉力上前,運掌成刀劈在張承寅後頸,這才将人放倒。
“空青,你身上的毒沒事了?”謝胤一腳踹開張承寅的身體,走上前拉住洛澤微的手。
雖入手冰涼,但脈搏跳動還算正常。
洛澤微任由他檢查自己的脈象,模仿人間那些臣子的語氣道:“貧道的昏睡之症是老毛病,并未中毒,讓陛下憂心了。”
皇帝臉色陰沉,又往太醫身上狠狠一蹬:“混賬!竟敢騙朕!”
馬上便有幾個識眼色的侍衛小跑着将張承寅架起,拖出了寝殿。
洛澤微淡淡掃過一片狼藉的内殿,狀作疑惑地問:“陛下,方才發生何事,為何笃定貧道是中了毒?”
謝胤睨向褚氏,冷聲道:“是朕的家務事,連累了國師,讓空青見笑了。”
褚氏面如菜色地跪着:“陛下,臣妾擔心國師的身子,才特地請了張院使來。沒想到張大人的醫術竟……如此不濟,驚擾國師的罪過臣妾願一力承擔。”說罷她挪動雙膝面向洛澤微,咬牙道,“為國師帶來諸多麻煩,是本宮的錯,請您原諒。”
洛澤微點頭,真誠建議:“皇後娘娘還是少操心的好。”
他是肺腑之言,聽在褚氏耳裡就是十足的陰陽怪氣,藏在陰影中的雙目愈發怨毒。
七日香是褚家費盡人力才得到的,她也的确看到張承寅把淬了毒的銀針紮入洛澤微的脈搏。
可這妖人非但沒死,怎麼還能活蹦亂跳呢?
很快她就沒了心思針對洛澤微,隻因謝胤,當今聖上看她的眼神太過疏冷,找不到過往的半點榮寵的痕迹。
謝胤沒有責罵褚氏半句,但他心中有數。
洛澤微蘇醒,褚氏和張承寅猶如看到索命惡鬼,後者更是當場瘋了。
真相如何,其實不言而喻。
他真該感謝洛澤微——
沒有親手揭掉那層遮羞布,為皇家留下顔面,也讓事情不至于鬧到無可挽回。
“你身為一國之母,卻一驚一乍毫無威嚴!你瞧瞧看!”謝胤擡手指向謝璟,經過此事,這個讨厭的兒子頓時順眼了許多,“太子不過舞勺之年,都比你表現得更沉穩!”
“着令明皇後禁足十日,沒有朕的命令不得外出,并罰俸三月,以儆效尤。”謝胤頓了頓,嘴角勾起又補了一句,“皇後也累了,若下次再有類似之事,就讓頤妃協理後宮罷。”
明皇後面如死灰地聽完,顫聲領旨。
洛澤微果然是站在謝璟那邊的,如果繼續深究,謝璟必定會被三司會審,沒有定罪也會聲望掃地。
但她還得慶幸洛澤微瞞了中毒一事,倘若天子震怒,她的後位,甚至連背後的褚家都可能被撼動。
好戲落幕,太極宮重新陷入沉寂。
聆弦手腳麻利地拾掇内殿,洛澤微則坐在案前,等着遲遲不動的謝璟開口。
可他強打起精神等了半晌,久到聆弦收拾完畢,又燒了壺熱茶,謝璟都隻是攥緊拳默默立着,不發一語。
洛澤微揉了揉眉心,恹恹地歎氣:“太子殿下若無事,就請回吧。”
謝璟躊躇片刻,别扭地擠出幾字:“你當真沒有中七日香?”
其實他原本想問,你真的為了我,不聲不響地承受了那種烈毒?
洛澤微斟茶的手一頓,詫異擡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