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璟同洛澤微這對師徒的關系,就如慈慶宮到太極宮的距離。
以東宮為始,翻過數道朱牆,穿過後宮深巷,再跨過寂寂冷宮,才能到達位于宮廷最深處的太極宮。
而此時太極宮内,沉寂多年的宮殿因新主人的到來終于有了生氣。
洛澤微打發了宮侍,隻留下一直跟在身側的道童。
“尊上,聆弦擅自将您的意思傳達給了謝璟,您不會怪罪吧?”
洛澤微皺了皺眉,手中結印未停。
他滿頭霜發與道袍随仙訣無風自動,月光在素色衣料上流淌,襯得本就清冷出塵的人仿佛下一刻便會登雲而去。
月色慢慢彙聚在庭院裡,兩人面前雜草叢生的黃土中,一顆嫩芽飛快地抽條,幾息便成參天巨樹。再眨眼,樹梢間滿是雪白綻放的瑤花。
白衣勝雪的道人立在雪色花樹下,伸手接住一瓣落花。
如有第三人在,定會以為自己誤入了瑤池仙境——聆弦在一旁屏息看着,癡癡地想。
不過他家仙尊本離飛升隻有一步之遙,也算是半個仙人了。
清冷聲音響起,打斷了小道童不着邊際的遐思。
“天道降下神谕,命我輔佐真龍燭離轉世修補天裂,如此方可飛升。擅自道出天機會釀下大錯,就算謝璟真是燭離轉世,以後也勿要與他多說。”
這是在回應聆弦那句“是否怪罪”。
聆弦擰巴着小臉,憤憤道:“天機天機,聆弦可沒尊上這般心懷天下,聆弦就是氣不過嘛!為了咱們瑤華山的獨門心訣,多少人搶破頭都要往内門擠,更何況還是由尊上親授。”
“這簡直就是老天爺追着喂飯吃、天上掉餡餅、打着燈籠都尋不到的天大福運,謝璟竟還絲毫不領情!”
“修真界與凡人所在的九洲斷絕往來已有五百餘年,而凡間受結界影響,魔氣與靈氣俱稀薄到可忽略不計,是故無法動用任何術法。凡人将我們歸為妖魔也情有可原。”
洛澤微說罷,放任道童繼續氣鼓鼓地啰嗦,自己凝神看着樹梢上花朵的變化。
他用天穹碎片融合自己的一縷念力制成種子,種下這株瑤樹。因此瑤樹長成後,每條根莖都能上通天道,每片蘊含神光的花瓣都代表着一道卦象。
洛澤微在樹下掐指衍算片刻,不甚愉快的心情略微好了幾分。
果然如預料中那樣,天裂位于雍國皇城正上方,散落的補天石碎片絕大部分也分布在雍國境内,如此搜尋的範圍便小了許多。
而且有大雍天子做後盾,就算此刻他的修為受到抑制,靈力也所剩無幾,幾乎形同凡人,收集起來應當也毫不費力。
但光是尋到補天石還不夠,修補天穹還需流轉在真龍體内的龍息。
如果謝璟一直拒絕修道,就不能令體内龍骨蘇醒,更不用談釋放龍息了。
到時就算他集齊了補天材料,也隻能坐視天裂擴大。
無法完成天谕,非但飛升無望,很可能還要承受來自天道的怒火,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啊,凡人幼崽就是麻煩。
洛澤微從不覺得世上有何事稱得起棘手。
隻因澄纭仙尊天賦極強,修煉一路順遂,甚至連心魔都沒生過,不到百年就成了最年輕的登仙境大能。
再者瑤華山前任掌門明華仙尊共收了五名入室弟子,澄纭是仙尊羽化前才收的老幺,不少徒孫輩的人都要年長他百餘歲。
試問誰不喜歡逗弄一個長得冰雪可愛,又天資聰穎,還總是一副少年老成模樣的小師叔?
因此少時澄纭可謂是瑤華山的掌上明珠,若他想将整座山頭翻過來,恐怕也有一衆溺愛過度的同門實現他的願望。
而過了幼年期,澄纭仙尊這個名号又實在太響亮。凡是他得到的東西,向來都有人争先恐後地為他取來——動作稍慢,澄纭就自己解決了,哪還能在大能面前混個眼熟。
誰知甫一到了凡間,就遇到謝璟這個與衆不同,還油鹽不進的太子殿下。
那股子孤傲的勁兒,讓洛澤微很難不聯想到年少的自己。
如果謝璟早生幾百年,大概可以和過去的澄纭旗鼓相當,然後彼此都碰個頭破血流。
首戰失利的洛澤微打出生起第一次有了頭疼感。
如若旁人給他吃閉門羹,直接出手教訓一頓便是。
可謝璟是完成補天大業不可或缺的關鍵人物,為了完成天谕,即便洛澤微百般不願還是得同他搞好關系的。
但到底怎樣做,才能讓這小祖宗對自己放下戒心和偏見?
光憑口述定然無法扭轉幾百年來凡人的認知,而直接使用靈力自證更不可輕易嘗試——他體内留存的靈力萬分珍貴,每次動用都需經過慎重考量。
且就算用了,在謝璟帶着偏見的目光裡,再聖潔的法術也會被當作妖法。
他颦眉思忖着,全然沒有注意到手心裡的花瓣正暈開淡淡的光團,漸漸融入冰玉似的肌膚裡。
頭真的疼起來了,像有錐子自前額紮入,疼得他眼前陣陣模糊。
“尊上!”
洛澤微艱難撐着沉重的眼簾,于重重霧影裡看見聆弦奔來的身影在逐漸傾斜。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是自己的身子正向下倒去。
……
新上任的國師前腳剛從慈慶宮出來便昏厥過去,是太子将仙師氣暈的。
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插着翅膀一樣傳遍了整座後宮。
雖然聆弦試圖解釋,他家仙尊絕對不是一個凡人小兔崽子幾句嘲諷就能厥過去的氣量,但後宮中人還是對此深信不疑。
無所謂,其實國師究竟是怎麼暈的并不重要,反正他是見過太子後便昏迷不醒。
門可羅雀的太極宮忽然熱鬧起來,自清晨起前來探病的各宮主子幾乎要将門檻踏破。甚至還有外戚專程向聖上請旨,也自後門進了宮,隻為确認國師是否安好。
他們仿佛同時失去記憶,那些背地裡議論國師妖言魅上,把皇帝蠱得團團轉的聲音大抵是什麼小貓小狗發出的。
澄纭道長既是聖上親封的國師,便是大雍的中流砥柱,太子要為傷害了國之重臣付出代價!
他們每個人都表現得義憤填膺,甚至有人涕淚俱下,好像洛澤微已仙去似的。
聆弦一夫當關,把這些不速之客通通攔在偏殿。小道童疲于應付永遠沒有停歇的噓寒問暖,嘴巴都快磨起了泡。直到日暮西垂,最後一名勳貴才哭哭啼啼地離開。
“啧,貓哭耗子沒安好心……不對,怎能說尊上是耗子!掌嘴掌嘴。”
即使自小長在世外仙山,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聆弦也不難看出這些人臉上寫不下的利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