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樓台歌舞。
絲竹繞梁,望歸樓中央的圓台之上,身姿曼妙的花娘水袖輕揚,袅袅朝台下的官員迎送而去。
看台之上,大腹便便的老者仰靠于主位,将眯成縫兒的眼睛悠悠打量着圓台上的舞娘,老神在在地把玩着一根荊棍,必定就是梁國公無疑;而梁國公近旁,左側的青年高揚下巴,下壓的眉目寫滿傲慢與不耐,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案幾上敲擊着,正是原被禁足的威王江雲霆;而右側的男人面色恭順平斂許多,隻是注視的雙目中時不時洩露出幾縷渴望的精光,便應是鹽鐵使李壑了。
淩月輕婉柔美地扭動起纖細的腰肢,眼波随着搖曳的舞步悄然流轉,似有若無地朝鹽鐵使柔柔抛去。
李壑的視線本就搜尋着高台上舞動的新鮮美人,望見宛如天人般的淩月,眼中忽地亮起明滅幽光,朝前探了探身子。
梁國公留意到他的舉動,輕哂一聲,陰恻恻地勾起嘴角,随即又不禁遊目,朝左側廂房掠了一眼,難耐地晃着酒盞啜飲起來。
間雜着撫琴吹笙,輕歌曼舞一直持續了一個時辰才接近尾聲,所有獻歌獻舞的花娘皆陳列于高台之上,如琳琅滿目的貨物供台下的官差品賞挑選。淩月攥着裙角站在首列,以看似羞赧嬌柔的舉動,強壓着心頭的不适與憤動。
梁國公在台上挑挑揀揀半天,皺着眉頭,勉強選出了四位約莫十二三歲,看起來唯唯諾諾的青澀花娘,擁着往高台左側的第一間廂房行去,一邊走,還一邊朝威王和鹽鐵使看了一眼。
輪到威王時,他坐在台下巋然不動,高傲地揚了揚下巴,讓鹽鐵使李壑上去選了。
李壑上台後,淩月緩緩擡眸凝望向他,而他也沒有任何猶豫,徑直奔到淩月跟前攬過了她,又選了兩個嬌滴滴的女郎,随着他一起往左廂房而去。
左側共有六間廂房,每間廂房之前,皆有四名披堅執銳的千羽衛列在門口,織成一張嚴密的羅網,看布局間隙,每間廂房裡的空間都很是寬敞,從第一間望到最後一間,約莫有十數丈之遠。
淩月與那兩名花娘被帶到第二間廂房之前,李壑頓住腳步,忽而語調幽幽朝她們開口道:“如玉娘子,還有你們兩個,在門口褪光衣裙再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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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鸾鳴殿内。
純妃将一杯清冽甜香的梅子酒遞至長公主面前,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面帶歉疚地開口:“長公主見諒,本宮此前竟毫不知曉齊睿是那等頑劣不堪之徒,否則,本宮是萬萬不會向陛下推薦此人作為你的驸馬的。近來因着他的緣故,長公主與陛下都對本宮生分了不少,實在讓我于心不安,倍感煎熬。”
江舒雅聞言淡淡一笑,并不言語。她心中很清楚,她對純妃生分沒什麼要緊,畢竟她們本就沒有任何情分可言,但這段時日,父皇因她那日對齊睿的激烈哭訴而冷待牽線人純妃,母後也因此事對純妃擺了臉色,這些皆讓純妃在宮中的日子不大快活,加之威王的失勢,她才愈加惶恐,進而急迫地想要與她修好。
純妃見她态度冷淡,立即神情哀戚地舉起酒杯,很是懇切地道:“其實本宮早就有意想向長公主賠罪,奈何時機不巧,前幾日派金巧去鳳陽殿請長公主一叙,皆碰着長公主事務繁忙,脫不開身,直到今夜長公主賞面,才得以正式賠罪。本宮原是見陛下與皇後娘娘憂心你的婚事,便也挂心着,一時識錯了人,好心辦了壞事,實在有愧,便敬長公主一杯,望長公主念在本宮為你終身大事牽挂之衷心,咱們二人解開嫌隙,杯酒泯恩仇。”
說罷,她便率先一飲而盡,朝長公主展示空空如也的酒盞。
江舒雅輕輕端起酒盞,在唇邊沾了沾,卻不急着飲下,反擡眸問道:“這麼多年來,本公主與娘娘的嫌隙怕不止這一件罷,要不都一齊說開了,讓娘娘一并賠個罪罷?”
純妃面色一僵,握着酒盞的白皙指尖攏了攏,将酒盞放回案上,故作不解地笑了笑:“長公主此言何意?”
江舒雅沒閑心同她繞彎子,開門見山道:“十三年前,蕭貴妃帶舒雅與三弟騎馬,娘娘故意将五妹推到蕭貴妃馬下,緻使五妹被馬踩傷,右臂落了殘疾,父皇大怒,褫奪了蕭姨的貴妃封号,責罵了我和三弟,母後也迫于壓力,出《女則》規範後宮與天下女子。此事讓本公主心中很是不快,純妃娘娘不應賠個罪麼?”
“長公主慎言,”純妃面色有些不霁,才剛出口,又思及自己今夜的目的,眼睫斂了斂,便凄婉地歎了口氣,又給自己滿斟了一杯酒,“難為長公主将此事記了這麼久,可本宮心裡又何嘗好受?當時芊芊與本宮皆被疾馬驚吓,芊芊哭着跑了出去,本宮追之不及,蕭妃騎得又快,才不慎釀成此禍……這些年來,本宮看着芊芊彎折的右臂,亦是心疼之極,恨不能替她分受。”
“若是長公主因被陛下責罵,以及不能在宮中騎馬而怨本宮,那本宮便在此賠罪了。”說着,她又徑自飲下一杯,放下酒盞時眼中微濕。
江舒雅冷冷一笑,仍不動杯。她當時雖年紀不大,父皇未聽進她的據理力争,可她将事實記得很清楚,并不理會純妃的狡辯,繼續道:“六年前,三弟随軍支援北地,抗擊北纣,亦是你讓宮女傳言,在蕭姨面前議論三弟戰死的吧?”
“長公主何出此言?”純妃緊緊捏着手中酒盞,目光略顫了顫,“本宮當年不過是聽宮人議論外面皆傳言珏王戰死,驚疑之下,才找人問了幾句,如何便算是本宮傳的了?”
“找人問了幾句,為何偏偏讓蕭姨聽了去?原本就郁郁寡歡的蕭姨,因為這個傳言精神幾近崩潰,騎馬佩劍欲闖宮門奔赴戰場,被父皇罰了禁閉,在重重煎熬之下徹底失了生的希望……自刎而逝。”
江舒雅心頭漫開一陣疼痛,思及江風之的處境,刺向純妃的目光更為冷峻:“娘娘讓舒雅失去了除母後外最親最敬的蕭姨,這才是你最應該忏悔和賠罪的事。”
純妃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弧度,幾乎要抑制不住地呵出聲來,可見江舒雅眼眶微紅,目色肅穆,又掃了一眼她手中酒盞,意識到這是一個大好的可乘之機,便順勢逸出一聲無措的苦笑,感懷地道:“本宮當日因傳言心驚肉跳,在禦花園詢問了宮人,不知蕭妃妹妹是如何聽了去……唉,對于蕭妃妹妹的結局,本宮亦是痛心,可她不甘困于後宮的剛烈,本宮更為敬佩。”
“想必妹妹的魂靈已經化作了天上的仙子,無拘無束,比在宮中快活,不會希望困于塵世的人再為她挂心,本宮便以一杯薄酒,遙寄天上的蕭妃妹妹,望她在天之靈,能夠安甯,安樂。”
她再次倒了一杯清酒,在長公主的視線之中,高高舉至月色如銀的窗棂,好似遙邀天人對飲,一醉方休。
江舒雅輕哂一聲,望了一眼窗外被雲遮蔽達到冷月,終于高揚酒杯,就着月光一飲而盡。
片刻之後,江舒雅昏昏沉沉伏倒在案幾之上,酒盞脫手,發出一聲銳響。
“長公主,長公主。”純妃故作關切地上前喚了幾聲,隻聽得幾聲細弱遊絲的嘤咛,上前将長公主扶起,見她渾身綿軟地倚靠着自己,話不成句,不由勾起一抹甜蜜的笑意。
“來人呐,長公主醉了,非說要去柳心亭約會什麼公子,你們可得小心着些,順順當當地将長公主送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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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歸樓,左廂房門口。
另外兩名花娘聽聞李壑之言,觑了一眼門口守衛的官兵,面面相觑,卻聽得中間傳來一聲婉轉輕笑:“衣裙若不讓李大人一件一件親手脫下,豈不少了些樂趣?”
淩月媚眼如絲,柔光潋滟地輕掃了李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