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步入客院之時,步煙羅正在院中撫琴,柔荑素手仿佛撥弄着冷月,琴音溫柔凄婉,扣人心弦。月光灑在美人低垂的長睫與紫色襖紗之上,極是楚楚動人,淩月看得入神,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一曲彈畢,淩月不由贊歎出聲:“煙羅娘子不愧是名滿天下的第一美人,琴音美極,人也美極!”
步煙羅聞言,裙裾輕揚迎上前來,款款朝二人施禮:“見過珏王殿下,見過淩校尉,請恕煙羅失迎之罪。”
江風之望着淩月因見美人而重振精神的模樣,暗自松了口氣,偏頭對步煙羅淡聲道:“不必多禮。”
淩月不免有些吃驚:“淩月今日才勝任校尉,煙羅娘子已經聽聞了?”
步煙羅柔婉一笑,神色染上歉然:“是管事嬷嬷對煙羅說的,說是殿下要待淩校尉下值後再一起召見煙羅,不知是不是煙羅琴音驚擾,竟惹得二位親臨客院,實在是煙羅的不是。”
淩月連忙笑着搖了搖頭:“怎麼會是驚擾?是我們被琴音吸引過來的,淩月今日有幸得聽煙羅娘子琴音,方知什麼叫‘此曲隻應天上有’。”她的神色斂了一斂,“隻是……這個曲子未免有些過于凄婉,倒像是煙羅娘子有什麼未竟的心事。”
江風之垂眸思忖着什麼,随即亦将目光投向了步煙羅。
美人有些詫異地凝望着淩月,似水的眸中浮現出一抹動容之色,在月光下流轉微光,片刻後,她低頭一笑:“淩校尉能聽懂煙羅的琴音,便算是煙羅的知己了。不過,煙羅凡俗之身,如何能毫無心事?淩校尉不必介懷。”
淩月依然以溫善的目光注視着她:“若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娘子盡管對淩月開口。”
“煙羅先在此謝過了。”步煙羅身姿柔美地欠了欠身,神色恬靜地望向江風之,看他不似真有頭疼之症的樣子,便問,“殿下今日特意派人請煙羅前來珏王府宿夜,不知有何吩咐?”
江風之歉疚了笑了笑:“今日事出緊急,隻好尋個理由将步娘子請來,實則,是有要事想向步娘子打聽一二,若是崔翊有何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能得二位請見是煙羅的榮幸,隻不過……”步煙羅眼波流轉,思忖之間神色警惕了些許,“煙羅一介煙花女子,平日隻識撫琴歌舞,不問外事,恐怕粗淺之見要讓二位失望。”
“煙羅娘子不必緊張,就像朋友聊聊天那般便好。”淩月望了一眼掩唇輕咳的江風之,忙道,“殿下,我們進去說吧?”
江風之微颔首,朝内堂略一擡手:“請。”
三人步入隔風的廳堂内,崔翊招呼侍女前來布茶,江風之端坐主位,淩月為了不讓步煙羅緊張,與她一同就座于左側茶幾兩端的客位,三人手邊的案幾上皆擺着熱茶,沁人心脾。
江風之開門見山道:“以往步娘子每月十七皆會領蘭香樓花娘于望歸樓為鹽鐵使船隊歌舞送行,可有發現什麼異常?”
步煙羅面色微微一怔,随即緩聲道:“……回殿下,送行之日煙羅隻負責撫琴獻舞,不知其餘之事。”
見她有所保留,淩月出言安撫道:“步娘子不必害怕,隻需将以往看到的如實相告,無論望歸樓内發生過什麼,都不會追究步娘子的罪責,但娘子的實話,卻可以幫到很多人。”
步煙羅垂眸猶豫片刻,終是輕聲道:“送行的花娘到了望歸樓,便會在二樓右側的閣間梳妝準備,所以煙羅對一樓大堂的情況知之甚少,隻知道每次獻舞之前,門口把守的千羽衛會将一批運着酒水茶包的商販放入樓内賞舞。”
“若非要說奇怪之處,便是每次起舞之後,台下原本就座的商販會依次推着酒水茶包等貨物往左側的幾個廂房而去,官船隊的人也會離席,一段時間後,商販又會推着貨物回到台下坐席,因為樓内歌舞喧天,運貨闆車的聲音也并不算嘈雜,隻是煙羅每月都見此情狀,不免留意了幾眼。”
淩月與江風之對視一眼,心道西市那些私鹽販所說并非虛言,江風之問:“送行歌舞結束之後,衆人的去向如何?”
“商販們待歌舞結束之後便各自推着貨物闆車離開,隻餘下鹽鐵使和梁國公等人繼續宴飲。”
江風之泠泠目光注視着步煙羅:“蘭香樓的花娘們呢?”
步煙羅苦笑道:“無非是侍奉各位大人宴飲尋歡。”
淩月側頭看着美人略顯蒼白的笑容,心中不由揪緊,有幾道渺遠的獰笑在腦海中影影綽綽地閃回,又被她強壓下來。
“本王派人打探過,據說每月自望歸樓回到蘭香樓的花娘人數,與前去望歸樓送行的人數有所出入,那些沒回來的花娘,當真是跟鹽鐵使去了揚州?還是……”江風之的眸光沉了下來,“已經不在了?”
步煙羅楚楚動人的面容上浮現驚愕之色,啟了啟唇,卻終是沒有回話。
淩月面上亦是愕然,望向江風之:“殿下意思是……那些花娘被……他們……”
她說不下去,心中漫上難言的悲哀。
看着淩月哀戚的神色,江風之眸色忽斂,心中如被細針刺過一般,對于蘭香樓花娘之事,他亦是幾個時辰前派人打探後才有了猜測。他曾聽聞揚州豢養瘦馬之風盛行,那些瘦馬便是為了給常在船海上奔波勞累的官差折磨取樂,他幾年前上奏過父皇請求明令取締,彼時他還以為卓有成效,但眼下看步煙羅的反應便知曉,他們失了那條明面上的途徑,骨子裡的劣性也難更改,隻是做得更隐蔽了些。
欲要徹底改寫這般局面,隻有将那些劣性難改的人連根拔除。
江風之面色冷肅道:“步娘子不想改變這一切嗎?”
“煙羅怎會不想?”步煙羅神色哀戚,“可殿下您應當最清楚他們的能耐和手腕。煙羅聽聞,六年前,時任吏部員外郎的鹽鐵使李壑便是因殿下彈劾其用人不當,才被貶職為地方官,可幾年之後,他便受到先任鹽鐵使梁國公的舉薦,被陛下擢升為新任鹽鐵使。”
淩月對那個時間點分外敏感:“六年前?殿下為何彈劾他?”
江風之靜靜地回視着她,眼中浮現一絲掙紮之色,看了幾息後,才低聲道:“此事,我們待會兒再談。”
從他凝望着她的複雜眼神之中,淩月直覺此事或許正與她有關,所以才不便在步煙羅面前談論,她斂下目光,忽而朝步煙羅問道:“那些沒回來的花娘,年紀大概多大?”
步煙羅深深歎了口氣,語氣有些不忍:“多是些未及豆蔻的妹妹……”
淩月心頭猛顫,久久沒有言語。平康坊花娘多為十四歲以上,可那些人竟如此禽獸,專挑那些未及豆蔻的女孩下手,而六年前的她,也才十二歲。
江風之神色擔憂地凝望着她,亦抿緊了唇。
步煙羅的視線悄然從二人之間收回,默了片刻,緩聲道:“每月為鹽鐵使餞别之宴,陛下皆是交由梁國公操辦,他們很警惕,不會放任何陌生人進入望歸樓。而煙羅這等浮萍之人,哪怕有再多虛名,卻從來都身不由己,所能做的,也隻有聽命于人,換一線生機罷了,如何改變?”
“我來改變。”
那道清越之音在沉寂的廳堂内擲地有聲,步煙羅不由側目凝向左側的女子,她的面容那樣年輕素麗,可神色堅如磐石,眼中光華不可逼視。
“便讓我僞裝成花娘随送行舞姬進入望歸樓中,先打探清楚裡面的情況,再與殿下裡應外合。”
江風之眉心緊蹙:“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殿下不相信我?”
“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江風之歎了口氣。
“殿下若是擔心,我們多做些準備,便不會危險。”淩月的神色沒有絲毫動搖,轉而看向步煙羅,“那些人如此卑劣,蘭香樓中應當有不願意前去送行的花娘,煙羅娘子可否幫我謀個花娘身份,混入舞隊之中。”
步煙羅輕輕颔首:“此事不難,媽媽一向将此事交由煙羅負責,可……”她打量了淩月一眼,“淩校尉是習慣用劍之人,身姿淩厲剛直,若要僞裝成舞姬,還需下一番苦功夫,恐怕……你不會喜歡那樣。”
淩月搖了搖頭:“我不怕苦,什麼可以學。”
步煙羅直直望進她的眼底,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種苦,對淩校尉來說可能等同于屈辱……你,可想好了?”
江風之正欲開口,淩月卻堅定地颔首:“若能救下那些被欺辱的女子,淩月心甘情願。”
步煙羅不再多潑冷水,重重點了點頭:“好。武藝與舞藝有所共通,力道輕緩便是最大的不同,淩校尉是習武之人,練習長袖舞亦事半功倍。今日夜已深了,後面幾日,淩校尉下值後可以到蘭香樓後院的紫煙閣來找煙羅,煙羅這幾日會告病靜養于紫煙閣,免卻紛擾,教淩校尉一些……技巧。”
“多謝煙羅娘子,如此甚好,若每夜你我都到珏王府來練舞,恐怕會惹威王等人生疑。”
見淩月心意已決,眼下确實也沒有更好的法子,江風之隻能接受。
“步娘子,”他正色道,“若明日威王等人問起今夜在珏王府之事,你便以崔翊去蘭香樓請人的理由回他,便說本王因近日有頭痛之症,故今夜請步娘子撫琴安眠,未有其他。”
淩月點頭附言:“這樣一來,應當能免卻紛擾。加之步娘子名滿大璟,他們不敢擅動,否則便會将此事鬧大,反對他們不利。”
步煙羅欠身為禮:“多謝二位為煙羅考量。”
離開客院之後,崔翊掌燈走在前方,淩月與江風之并肩落于後方。
夜色寂靜,兩人沉默地走入雪梅園内,落花簌簌,淩月忽而低聲開口:“六年前,殿下是因為救下了我,得知岑山縣縣令胡庸強行略人為婢,品行有失,回京之後,又查知提拔胡庸的人正是時任吏部員外郎的李壑,才彈劾李壑用人不當的,是麼?”
“是。”
“所以殿下是已經猜到當時胡庸将我塞在入京的随行馬車内,是為了獻給現任鹽鐵使李壑……又或者,是前任鹽鐵使……”淩月笑了笑,“殿下是怕會勾起我的傷心事,所以下午在王府前才那般猶豫,想要自己先去見煙羅娘子。”
江風之垂眸望着她的笑容,聲音悶悶的:“不想笑的時候,不用勉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