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之與崔翊對視一眼,思及同一件事,威王江雲霆素來對他的日漸消瘦冷嘲熱諷,眼下看裴溪雲的樣子,威王果真知曉他中毒之事。
見江風之不為所動,裴溪雲朝侍女喊道:“劍匣呢?把銀劍取來!”
侍女慌慌張張地抱來銀劍,戰戰兢兢捧至江風之面前,那是他贈與淩月的佩劍,押入大理寺牢獄時依例上繳。
裴溪雲手上使力,骨節蒼白的手掌将長劍擡近一寸:“殿下喜歡淩月嗎?”
江風之神色凜然,抿着唇沒有回答。
裴溪雲扯起唇角,笑容苦澀:“可淩月如今手無寸鐵,若溪雲在珏王府出事,父親必定不會放過淩月。”
“溪雲雖沒有殿下那般功績,可亦是名滿京城,出身世家,如今朝堂暗流湧動,殿下與威王水火不容,隻要殿下願意娶溪雲為妻,大理寺願意幫殿下扳倒禮部和威王,助殿下成為儲君,淩月自然亦不會有事。”
“若是殿下想納淩月為側妃,溪雲亦能……”她望着他,艱難地吐露梗在喉間的話,“……容忍。”
她自以為自己給出的條件已經極是誘人,甚至放低了自己的自尊,接受他者的介入,可江風之卻隻是淡淡一哂。
他的唇邊挑起一抹笑意,眼神卻冷得駭人:“沒想到裴小姐與寺卿大人考量得如此細緻,卻絲毫不在乎百姓冤苦,不在意事實真相。”
“大璟立國數百年來,大理寺正堂皆高挂‘明鏡高懸’的牌匾,映照的難道隻是權力與私情的得失?”
裴溪雲好似驟然被人押至銅鏡之前,明晃晃映照出她未曾仔細審視過的某個側影——那模樣,很不好看。
她啞口無言,隻覺得手中長劍沉重無比,微一卸力,長劍便被崔翊奪了過去。
她小心翼翼地看他,有些慌亂地解釋:“不是的,殿下……如今威王已經發話,父親亦身不由己,若此次父親揭露禮部與千羽衛之事,威王與裘将軍未必傷及根本,可裴家必遭威王忌恨……”
“若殿下不願庇護裴家,父親如何敢冒着惹怒得勢親王的風險?”
“庇護的方式有很多種。”江風之面色肅穆,“若裴寺卿秉公辦案,為民伸冤,本王自會庇佑裴家。”
裴溪雲微啟朱唇,欲言又止。
江風之神色淡漠:“裴小姐是在擔心,本王護不了裴家多久。”
執意要他娶她為妻,為的是綿延子嗣,立于新的權力高地。
裴溪雲急言道:“溪雲亦是真心愛慕殿下——”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本王不會以這種方式與大理寺合作,裴小姐請回吧。”江風之背過身去,邁步離開。
侍女将裴溪雲扶起,她望着眼前疏冷的背影,忽而笑了。
“殿下從始至終都未有片刻猶疑,所思所想也皆是百姓,看來殿下也并沒有多在乎淩月。”
江風之腳步一頓,似深海卷起暗流,原本沉寂無波的眼底掀起波瀾。
……他不在乎淩月麼?
他從未将淩月與百姓放于天平的兩端,衡量過重量。畢竟,二者在他看來并不沖突。
可若說他不在乎……這怎麼可能?
她如此特殊,讓他不由寄予了許多願景,哪怕他最初的在乎并不算純粹,可卻切切實實無法否認。
可他究竟有多在乎她,在乎的又是什麼,他從未細細想過。
——他也不該去想。
那個答案,無論對她,還是對他自己,都隻會徒增煩擾,沒有任何益處。
見眼前青年陷入沉默,裴溪雲苦澀的心裡湧起一絲隐秘的快意。
高懸的明月映徹天下,無論親疏遠近,皆不偏不倚地照耀每一個人,溫柔而又殘忍,不會被任何一人擁有,所以淩月不是赢家,她裴溪雲亦沒有輸給任何人,這便夠了。
她扯起唇角,欠身行禮:“溪雲告退。”
可她才方行至階前,那道聲音卻又不合時宜地響起。
“若本王真以聯姻的方式保全淩月,她必然難以接受。”
“她需要的不是施舍的正義,因為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做錯什麼。”
“她所行之道,天下女子終能受益,裴小姐亦是其中之一,為何,卻偏要折斷她的羽翼?”
他的嗓音如秋日晚風一般溫柔,可現在明明是冬日,寒風吹得人徹骨冰涼。
裴溪雲捂着耳朵,沒等侍從送客,便跑出了校場之外。
金烏西墜,鳳臨城中即将宵禁,裴溪雲癱坐在回府的馬車上,腦中對撞的思緒讓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寸寸陷入黑夜之中。
*
夜色漸深,黑雲密布。
大理寺牢獄内燈火幽微,于靜寂無聲之中,幾個獄卒忽而走了進來,他們越過淩月走到旁側沈夜的牢房之前,鑰匙叮鈴當啷打開鐵門。
“起來,裴寺卿要提審你。”
他們白日已被關進大理寺獄,等了好幾個時辰,眼下已入寂夜,卻忽然說要提審。
淩月心下一凜,坐起身來,看見手戴鐐铐的沈夜被獄卒押着走了出來。
沈夜側頭對上淩月的目光,少女孤零零地坐在幽暗的牢房之中,雖武力強健,但雙手受縛,讓他隐隐感到不安。
“快走!”身手獄卒推了一把,沈夜高挑的身形如泰山不動,沉沉往後掃了一眼,那獄卒竟似被吓了一跳,身體僵直。
他朝牢房門口邁步,走到門口之時,不由得又回頭望了一眼。
淩月安靜地坐着,長睫微垂,若有所思的樣子。
約莫一刻鐘之後,一個纖細的人影映在門口的石壁之上,孤影斜長。
身着郁金色襖裙女子提着雕花食盒走了進來,裙上精緻的描金花紋光華熠熠,與陰森幽暗的牢獄格格不入。
她走到唯一一間關着人的牢房之前,駐足打量着牢内的情形。
幽微的月光之下,十七八歲的少女利落地盤腿坐着,身穿象征低階官員的青色圓領袍,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如幽暗牢獄裡唯一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