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滢的茶水落入蓮瓣青釉茶盞之中,如生煙的碧玉,暗香萦繞,是上好的蒙頂山茶,可裴溪雲的目光越過缭繞的茶霧,緊凝在主位身披厚氅的青年身上。
他容顔清逸俊美,可下颌卻過分鋒利,面色亦蒼白如紙,緊抿的唇如同荷藕,泛着微微的灰紫。
裴溪雲細眉緊蹙,青袖下的指節攥得發白,從前她見殿下時未往中毒處想,可眼下帶着預設,好似處處能尋着他中毒的蛛絲馬迹。
江風之自然留意到了眼前綿長灼熱的視線,以往閑暇之時他常品茶靜待客人開口,可此刻卻不免有些失了耐心。
“不知裴小姐突然造訪,所為何事?”
裴溪雲不答反問:“殿下近來身體可好?”
江風之微微一笑,并未刻意隐瞞:“如裴小姐所見。”
裴溪雲臉上不可遏止地浮現哀傷,如見星河永寂,是對美好事物行将湮滅的歎惋。
可至少,她要在寂滅之前抓住那抹璀璨,哪怕隻有片刻。
她滿眼期待地望着他:“溪雲近日請了武教師傅學劍,但不得要領,殿下武冠大璟,劍術亦是絕然,不知可否為溪雲指點一二?”
江風之正色道:“本王可為裴小姐引薦名師。”
見他并不在意自己為何習劍,裴溪雲目色灼灼,不再遮掩:“殿下指導溪雲之時,溪雲再與殿下談談淩月之事。”
江風之的面色驟然冷了下去:“你在威脅本王?”
這張年輕俊雅的面容,平素待人總是溫和疏淡的模樣,此刻眉宇低壓,便顯出十足的威厲之色。
裴溪雲纖細的身軀一顫,卻仍不甘心道:“家父頂着巨大的壓力審理禮部與西市之案,殿下亦對家父說過若有疑難之處,盡可來找殿下——所以,溪雲便替父親來了。”
檀香于大殿内幽幽漂浮,她攥緊手中的帕子,見江風之吩咐身後侍立的崔翊:“去校場。”
冬日清寒,校場内有獵獵風吟,裴溪雲攏着披襖,身子有些瑟縮。
“裴小姐若受不住風,還是回去的好。”
裴溪雲眼中亮起微光:“殿下是在擔心溪雲嗎?”
江風之神色疏離,對崔翊吩咐道:“帶裴小姐選一柄劍。”
見青年徑直行至避風亭内休憩,裴溪雲目色黯然,望向校場右側的武器架,忽然問道:“淩月可在殿下的校場練過劍?”
崔翊指向劍柄的動作一頓,又聽見身側女子問:“她用的是哪一柄劍?”
問出口後,裴溪雲忽而想起,殿下曾贈淩月一柄珍貴銀劍,而那柄銀劍此刻正封存在她帶來的劍匣裡。
可崔翊指着武器架上的一柄青色長劍,回道:“淩巡使用過這柄青劍。”
畢竟淩巡使時常夜訪珏王府,不能随身佩戴銀劍,便隻能用府中之劍,偶爾舞練給殿下看。
“但那柄劍稍重,”他取出另外一柄輕巧狹短的黑劍,“這柄更适合裴小姐這樣的初學者。”
素來溫婉的女子輕輕一哂,抱起沉重的青劍,執拗道:“溪雲願意一試。”
抱着劍的身影邁進避風亭内,江風之望見她懷中那抹青色,目色微凝:“這柄劍不适合你,執意用它,隻會傷到自己。”
可她不為所動:“殿下答應,會指點溪雲。”
江風之不再勸阻,微颔首道:“開始吧。”
避風亭内十分寬敞,除休憩閑談外,亦适合風霜雨雪天練劍。
“拔劍之時手臂向外橫掃,莫要夾肩。”
泠泠之音公事公辦,不帶任何感情,比之武教師傅更加淡然,裴溪雲吃力地拔劍出鞘,手臂卻被劍墜着垂了下去,劍尖在石闆地上劃出一道铿然銳響。
“殿下可否來幫溪雲?”裴溪雲凝望着不動如山的清影,神色楚楚。
江風之繼續道:“沉肩,凝神,運用肩背之力。”
裴溪雲咬着嘴唇,奮力擡臂揮動長劍,可腦内思緒如被凍結一般,連平日武教師傅的教導都憶不起來,手臂亦沉得如同鐵塊,隻能毫無章法地亂揮。
可看着他疏離的神色,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是可笑,周身力氣瞬間抽離,被沉重劍身壓得身體歪斜,摔倒在地。
“殿下……”她喚着他。
為什麼無論她做什麼,都無法得到他的青眼?
裴溪雲痛苦地望着眼前的人,通紅的眼眶落下一滴熱淚。
江風之忽而微微一怔。
絕望的眼神,滑落的淚滴,眼前的場景讓他恍惚回到六年前的那個雪夜,手戴鐐铐的少女也是這般摔倒在茫茫雪地之上,血痕斑斑,淚珠滾燙,痛苦地凝望着他。
彼時她用盡全力掙開他奔向斷崖,風雪如刀割在臉上,幸而,他伸出的手沒有落空,緊緊箍住了她的腰肢。
可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希冀,仿佛暴風席卷後的荒原。
那樣的神情……實在不忍回想。
江風之心中微微揪緊,閉了閉眼,回憶的潮水褪去,他複而望向面前絕望的女子,不由輕歎一聲。
“裴小姐何苦這般為難自己。”
他起身望向站在亭沿無措的侍女:“将你家小姐扶起來。”
“别過來!”
裴溪雲雙手抓起劍柄,猝然将長劍橫在自己頸間。
“小姐!”
最先發出聲響的,是裴溪雲的貼身侍女。
可裴溪雲并不在意,隻舉劍逼視着長身玉立的江風之,眼眶通紅:“殿下,你娶溪雲吧。”
“溪雲不在乎殿下是否身中劇毒,隻要能和殿下相守,溪雲什麼都不在乎。”
江風之徹底從回憶的餘波中清醒過來,冷冷地審視着她,他清晰地意識到,眼前的女子與淩月截然不同。
“是威王告訴你,本王身中劇毒?”
“殿下的樣子,騙不了人。”裴溪雲顫聲應道,已是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