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既出,其餘商戶皆受鼓動,紛紛顫言道:“小人,小人也想收回借契。”
“哦?諸位不告捉錢令史了?”裴寺卿揚眉,目光卻壓向淩月。
淩月知曉一切虛言隻是徒勞,将眼望向酒肆外漸盛的日光,開市的鼓聲咚咚響起,久久回蕩的酒肆之内,是午時已至。
裴寺卿聽着鼓聲,似已失了耐心:“西市既已開市,本官也不便多留,既然掌櫃們不打算狀告捉錢令史,淩巡使,沈巡輔,随本官走一趟大理寺吧。”
他視線掠過淩月腰間佩劍,目光一頓,卻仍道:“對了,二位的随身武器需得上繳。”
随行差吏聞言皆圍上前來,铮然亮出冷色橫刀。
淩月伸手覆上腰間銀劍,裴寺卿面色驚變,猛一擡手:“給我拿下!”
數把橫刀霎時間一齊斜在淩月頸側,密密麻麻如牢籠築起。
劍拔弩張之際,酒肆外傳來一道道拔高的驚歎,如久旱之人突逢甘霖,滿溢的狂喜将開市鼓聲壓了下去:“珏王,珏王殿下來了!”
淩月循聲望去,帶刀護衛自酒肆門口魚貫而入,分列兩旁,門簾被護衛統領掀開,暗紋織金的玄色鬥篷在日光下極是熠熠,半覆着明豔的盤龍紫袍,那道玄紫清影倏然邁入酒肆,如挾風雪而入,清貴威儀不可逼視。
一時間,酒肆外的嘈雜聲皆聽不見了。
“殿下。”淩月笑着喚他。
江風之視線落在那雙因他到來而躍動光芒的明眸,随即移至她冷刃交圍的白皙頸側,清冷的面容怫然含怒,朝着橫刀的差吏們威壓而去:“放肆。”
“本王的人,豈是你們能動?”
因着這一句話,裴殊面色攀上驚愕,酒肆内外探看的視線皆在珏王與淩月之間暗暗逡巡,而始終沉默觀望的沈夜,眸色驟然間暗了下去。
哪怕體魄不似往日那般強健,可六年兵戈鐵馬淬煉出的統帥威嚴卻仍赫赫,差吏們面色驟變,未等裴寺卿發話便已收回了手中長刀。
裴殊面上當即挂不住笑,卻隻得拱手行禮:“臣見過珏王殿下。”所有差吏與商戶皆随之跪下行禮,沈夜亦抱拳垂首。
見眼前人遲遲未喚他起身,裴殊心下思忖,試探着解釋道:“殿下息怒,老臣是見淩巡使手扶長劍,似有不願配合調查之意,才令大理寺差吏防備。”
淩月笑道:“裴寺卿害怕什麼,淩月不過是想取下銀劍,配合裴寺卿罷了。”
裴殊聲音輕了下去:“……如此,倒是本官誤會了。”
江風之望見少女狡黠笑顔,緊抿的唇輕啟,道:“諸位免禮。”
裴殊擡首時飛快掃了一眼江風之,見他面容比平素更添血色,不似威王所述那般孱弱,心下納悶中毒之事的真僞,問道:“珏王殿下……怎會突然到西市來?”
開市後西市人流繁多,又因為聽說大璟的不敗戰神珏王殿下破天荒莅臨西市,一時間百姓們奔走相告,以至西市川流不息,此刻流芳酒肆内外的圍觀百姓皆定定望着那個華貴無匹的身影,分明同裴殊一樣有此疑惑。
江風之神色凜冽道:“自然是為本王的人而來。”
紫绫袍輕輕翻動,高束玉冠的青年緩步行至淩月身前,幽冷的檀香于肆内彌漫開來,無端顯出肅殺之意,他轉過身去,與身後的女子一同面向裴殊。
“裴寺卿應當知曉,淩月是本王的門客。本王聽聞,禮部聲稱淩月自恃珏王府門客的身份阻撓禮部公幹,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此言屬實,本王自當懲處。”
他目色冷厲:“可若是禮部之人誣告,誣告者必須付出代價。”
裴寺卿面色一滞,拱手道:“殿下說得是,臣正在詢查禮部捉錢令史放貸的借契,因西市掌櫃們都不願作證狀告捉錢令史,下官正準備帶淩巡使和沈巡輔回大理寺審問。”
崔翊搬來一把可屈折的高腳靠椅,折疊處的關節設計精巧,烏色紫檀滑過暗光,當為技藝頂尖的能工匠造。
江風之端坐于紫檀椅上,紫绫袍袖撫上把手,獨屬于上位者的威嚴盡顯:“借契何在?”
方才說要收回借契的商戶們面面相觑,裴寺卿連忙将一沓黃紙交給崔翊,崔翊雙手遞至江風之面前。
淩月湊近江風之身側,白皙指節熟稔置于被他展開的借契:“殿下,這七份借契中有四份每月利錢皆是五成,而這三份則是一成。”
因為手上的動作,她貼得比崔翊還近,高束的烏發垂至肩側,散發幽香,疑惑目光直直望向了他。
江風之神色微凝,緩緩将視線移至借契之上。
片刻之後,他将黃麻紙稍稍傾斜,迎上灑入的日光,輕聲為她解惑:“問題出現在墨上。”
“此四份借契所用為松煙墨,漆黑無澤,于日光下色呈鴉青;而另外三份利錢為一成的借契,所用墨為徽州犀墨,比之松煙墨多添了犀角、藤黃等物,墨色速幹無痕,難以辨認其所書之期,唯一不同的,是其于日光下顯出的細微烏金之色。”
他聲音輕緩,為的是不引起急咳,因酒肆内靜得落針可聞,此話清晰落入衆人耳中,引起一陣嘩然。
淩月接過借契迎光細細辨認,果如江風之所說,二者隻在日光下顯出細微差異,淩月所用素來都是集市上最常見之墨,自然不知其中還有此種門道。
他擡眼看向裴殊,聲音便冷了下去:“此墨稀貴,他人分辨不出亦情有可原,可兩月前徽州上貢犀墨之時,陛下以其烏金之色為妙,才為裴寺卿賜過一塊,裴寺卿為大理寺卿,辦事自當細心,如何識不出其間差異?”
裴殊面色駭然,當即拱手辨道:“殿下教訓的是……是臣一時大意了。”
“是一時大意,還是蓄意為之?”
“臣……”裴殊面上青黃不接,垂下頭去,“臣不敢欺瞞殿下,必定會查清此事蹊跷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