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月所行之事終會改變女子的處境,女兒深信這一點,所以,我不能讓《女則》成為她的阻礙。”
皇後久久端凝着女兒果決的面容,片刻之後,她緩緩道:“新《女則》都寫了些什麼,你一一道來,本宮現在謄抄一份,免得陛下問起,露了餡。”
長公主熒熒鳳目如黑夜流火,俯身長拜,“女兒叩謝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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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園内清淨寂寥,淩月撥亮廊下孤燈,匆忙在旁側廂房将寒袍脫下,她素來體熱,隻着黑色勁裝邁入雪堂。
“殿下,您找我?”
她有些納罕,今夜是殿下特遣崔統領去淩宅喚她入府,不知所為何事。
“過來坐。”
淩月就座于江風之對側鋪着毛皮的紫檀榻上,看見案幾上放着創藥瓷瓶和紗布,面上訝異,“殿下叫我前來,竟是為了給我包紮麼?”
她目光閃閃,聲音輕了些許:“我還以為,殿下是有什麼要事要商議。”
望見她的模樣,江風之便知她沒有重視自己的傷勢,凝眸道:“這便是要事。”
“把手給我。”
淩月乖乖照做,将掌心攤開朝向了他,毫不設防的模樣。
她難得的有些不好意思,“殿下,這會不會太勞煩您了?”
江風之彎了彎唇角,垂眸看向包裹她雙掌的淩亂紗布,上面凝着幹涸的血迹。
他眸光輕顫,雪白長指輕柔靈活地解開紗布,小心避免觸及她的肌膚,“包紮傷口不能這般随意。”
淩月點了點頭,實話實說:“是沈夜包紮的。”
揭開紗布的長指一頓,江風之擡眼凝向她似有顧慮的面容,唇線平了下去,“所以,你不想換掉這個紗布?”
“啊?”淩月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她自然不知道江風之誤會了她對沈夜的情誼,可她能夠領會他字面之意,便道:“我想換。”
江風之未料她如此直接,欲要出口的話鲠在喉間,緩了片刻,才輕聲問道:“為何?”
為何?
淩月心間一動,一時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與殿下對話之時不不會思忖過多,有什麼便坦然出口,隻因她深知殿下君子冰心,不會傷害于她,故而方才她出口之時亦沒有細思原由,此刻想來,一時竟也有些茫然。
茫然的人不隻是她。
問出口後,江風之本能地想要回避這個答案,便掩唇輕咳,淡聲揭過:“先換藥吧。”
紗布緩緩揭開,露出一雙血痕曆曆的掌心,鋒利如刻,上下各一,是她極力壓緊劍刃所緻。
“疼麼?”他嗓音微凝。
淩月笑笑,“不疼,殿下。”
他沒再說什麼,隻用藥酒将手一淨,打開了瓷瓶。
膏體瑩白,藥膏的清香自瓶中逸出,江風之以手指揩了一瓣,如雪山托雲。
“這是白玉膏,可讓傷口不留疤痕。”
一片冰涼随即覆上淩月手背,她呼吸微滞,見他修長五指托住她的手掌,手指輕柔地将藥膏抹上她掌心傷痕。
摩挲的觸感酥酥癢癢,滑而冰潤,讓她倏然心間一顫。
清香缭繞,她不由擡眸看向江風之認真的面容。
他微垂首,如雪的肌膚在黑夜中好似瑩瑩生光,幹淨得不染纖塵,遠山淡眉下挺鼻薄唇,纖長的羽睫灑下一片清灰色的陰影,将點漆烏眸中的情緒掩映得朦胧難辨,卻更讓人不由自主地凝息深探。
若真有神仙,其清逸俊朗,當是如此罷?
淩月怔怔地想着,目光一錯不錯。
似乎覺察到她灼熱的注視,江風之掀起眼凝了過來,眸光交彙的刹那,長夜四寂,靜得隻剩不知誰的心跳。
淩月明知失禮,卻沒有移開目光,而他眸光微動,亦終未出言打破寂靜,于是,他們便這般沉默地凝望着彼此。
燭火緩緩輕搖,淩月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亦不知過了多久,忽見眼前人複而垂下羽睫,輕咳一聲。
“這幾日你做得很好。”
轉眼之間,他已掩去那抹似有若無的異色,如蜻蜓點過的水面,波瀾不驚接道:“不但揭穿了禮部捉錢令史的面目,保護了西市百姓,還順水推舟引出齊睿,讓長公主有由頭退掉與齊睿的婚事。”
淩月上任西市巡使前給長公主留了一封信箋,讓其今日循機趕往西市,撞破齊睿惡行,既能借此退掉長公主厭惡的婚事,又能以此事為柄,讓長公主暗中報知其舅父——當朝的中書令,借機讓陛下徹查禮部。
而此信是由江風之在長公主探病之時代為轉交,亦是為了避免直接與長公主私聯,以免被有心人構陷結黨。
談及正事,淩月神色亦恢複如常,“此事還要多謝殿下的配合,若不是殿下以大皇子牽絆住了裘權,讓他們失了面聖的先機,此事也難保沒有變數。”
“不過眼下隻是開端,明日或許還有硬仗要打,不能掉以輕心。”
江風之微颔首,面色肅然,“還有一事你當小心。”
他喚了一聲:“崔翊,把人帶上來。”
崔翊應聲消失在雪堂廊下,一刻之後,護衛押着一個被蒙着眼睛的婆子跪在雪堂之前。
她将頭磕得砰砰響:“殿下,殿下饒命啊!”
淩月目光一凜,聽見江風之泠泠清音:“将今日之事一一道來,不得隐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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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四寂,永和坊内的一處小宅前響起拍門之聲。
來尋沈夜的近衛拍門許久不見回應,正罵了一句欲要去尋武衛開門,卻驟然被一道寒芒抵住咽喉。
濃雲驚動,寒月傾灑。
近衛驚愕的視線自頸邊匕首上移至來人面龐,那人卻更快地辨清他的面容,淩厲的鋒芒已然隐去。
“劉副将?”
近衛劉副将勃然大怒,“沈夜!你宵禁之時不在家待着,穿着一身黑衣幹什麼去了?!”
他無法分辨自己的怒氣是因發現沈夜違背宵禁,還是因方才竟絲毫沒有覺察他的逼近。
沈夜抱拳垂首,模樣恭順,“下官正從醉春酒肆飲歸,聽見拍門聲,情急之下才出手相向,不知是劉副将,多有得罪。”
沒有出坊,便不算違背宵禁。
他周身酒氣做不得假,時間緊迫,劉副将啐了一聲,沒好氣道:“裘将軍找你!”
千羽衛廨署之内,裘權沉着臉從案幾後探出身體,陰鹜的雙眼緊盯着默立垂首的沈夜。
“禮部的公子雖已被押入大理寺獄,但此事尚有轉機,大理寺那邊威王殿下會去打點。”
“隻要你咬定是淩月讓你将香囊交給趙浪興的,她在大理寺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冷笑一聲,“而沒了淩月,莫說西市巡使,就算讓你當千羽衛副将也未嘗不可。”
“沈夜,你聽明白了嗎?”
沈夜不知醉了沒醉,好半晌,才輕輕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