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四寂,車輪平緩滾過鳳臨東街,淩月端直坐于鋪滿雪色毛皮的雕花馬車内,用帕子擦拭着身前的紫紅酒漬。
她忍不住擡眼望向車廂左側。
江風之正默然垂睫,靜凝着忍冬紋銀熏爐上袅袅升騰的香霧,爐中微黃的火光鍍在他棱角分明的面上,暈開融融的暖意。
淩月微微攥緊掌心的帕子,将龍門宴鬧劇交與顔尚書處理之後,他便提出送她歸家,還給了她一方帕子擦拭身上酒液,以免受涼。
自她接過帕子擦拭以來,他便一直是那般目不斜視的姿态。
幽幽檀香于二人之間靜靜彌漫,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直勾勾,江風之掩唇輕咳,移目看向了她。
淩月黑亮的眸中似有流螢,如稚童般毫不掩藏滿溢的恩謝:“更深露重,多謝殿下特意趕來。”
空氣靜默了片刻,又漾開一道細若遊絲的輕歎。
“我來遲了。”
“抱歉。”他目光落在被酒漬洇紅的帕子,清冷的眉眼染上歉意,“那時……便該提醒你留心些。”
……那時?
淩月憶起握住他手掌時他驟冷的神色,雖然今日發生了許多事情,可他苦澀的唇角卻好似猶在眼前。
明明是她僭越才惹殿下不快,怎能讓殿下道歉?
她搖了搖頭,急言道:“今日是淩月魯莽,冒犯了殿下,今夜亦是淩月大意沒有防備,殿下本無義務提醒什麼。”
明明她已猜到弓具有異很可能有幕後人授意,雖然此事最終僅以弩坊差吏粗心錯放結案,但她也該小心提防後手,實在不該因登科的喜悅與驟生的隔閡而失了警惕之心。
淩月抱拳垂首,堅定道:“承蒙殿下不棄,施以援手,淩月既為珏王府門客,今後定當謹慎行事,決不拖殿下後腿。”
她這番話說得公事公辦,毫無埋怨,江風之卻不由憶起宴上她制服衆男子後長默垂首的萎靡,溫聲問道:“今夜,不害怕麼?”
淩月搖了搖頭,望見他目中緩緩流淌的關切,頓了頓,又輕輕點了點頭:“隻有一點點。”
她真誠地道:“我怕的不是打不過他們,是怕若我行差踏錯,會輸了好不容易赢來的仕途。”
“不過,”淩月彎起眼睛,烏黑的眸子在黑夜裡亮着微光,“現在一想,其實也沒什麼可怕的。”
“大不了,便是揍了他們被陛下責罰。”
她壓根沒想過打不過他們。
“就算武舉之路因此滞阻不通,我也決不會放棄入軍為将。”
“我可以參軍,從小卒做起,去駐守邊關,總會有地方募軍的。”
“若還是不行,我便去開個武館,就教女子強身健體,反擊惡徒。”
隻要一息尚存,她便不會放棄心中夙願,她一定會做些什麼。
這世上絕不僅僅隻有一條可行之道,哪怕旁道更加曲折多艱,但隻要她心志不移,步履不辍,終能離心中的彼岸更進一步。
柔韌堅毅的聲音落入岑夜,擲地有聲,江風之凝望着她灼灼的雙眼,微蹙的眉宇舒開郁色。
他明白,她不是扶風的弱柳,她是離離春草,無需等待誰的施援,隻要火燒不盡,便可生生不息。
她與他,并不相同。
這樣很好。
淩月見他淡淡勾唇,似心中歡愉,心中由來已久的疑惑更甚。
世間極少有男子同他一般,見女子如此離經叛道,屢違綱常,卻絲毫不懷偏見,甚至樂見其成,鼎力相助。
在六年前便已如是。
她摩挲着手中銀劍,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淩月一直在想,殿下為何會力排衆議,堅持讓女子參加恩科?”
“是因為……先貴妃麼?”
殿下方才在宴會上說,這柄銀劍是他母妃蕭氏的遺物。
而她聽養母秦燕提過,六年前殿下于鳳臨城外的梅陵救下她時,正在為先貴妃蕭氏守陵。
在那個雪夜,他以銀劍于梅陵旁的官道擊退追趕的差役,救下了她,又将銀劍贈與她所有,告訴她女子亦能入朝為将。
她猜想,殿下對女子入仕的倡導想必與先貴妃有關。
江風之輕聲一歎,微微颔首:“不錯。”
“母妃矢志從軍,奈何時局不容。”
“那時的我尚未能左右朝局,隻能眼見她日漸消沉,以至于……”
沉郁的嗓音飄渺斷續,淩月默然靜待片刻,卻未等到他的下文。
他漆黑的眸中煙岚雲岫,仿佛為濃霧所困,迷失于往事之中。
“殿下。”
一道溫柔而堅定的輕喚于濃霧中響起,于是他荒茫的目光循着那道清音望去,不期然被一片皎月照耀。
那雙動人的烏眸如皎皎明月,是無邊長夜的唯一指引,“殿下,淩月定當不負所托,實現先貴妃的遺願。”
她一定會拼盡全力,去開辟那個先人祈願的盛世。
“相信我。”
飄渺的視線逐漸清明,緩緩凝于一張攝人心魄的清麗面龐。
似是終于憶起霧中的歸途,江風之的眸中複而有了焦點。
他緩了片刻,才認真地道:“你無需顧慮太多,隻需行你欲行之道,做你想做之事。”
淩月心中一動,明白殿下是不願她背負太多折了初衷,便握緊了銀劍,鄭重地道:“肅清朝堂,為女子開辟入仕新道,這本就是淩月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