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橫斜,落在父親的手上。
是在花園裡嗎?是在大家享用下午茶的時候嗎?
陽光正好,茶點都是我喜歡的,大家的表情都很放松,母親的脖子上沒有任何切割的痕迹。我所珍愛的花絢爛地開着,沒有化作焦炭。
父親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卻沒有喝,隻是垂眸看着杯中泛着波紋的倒影:“莉亞,最近……還适應嗎?”
還不錯,塔蘭和依米爾都很好相處。
“借用深淵的力量,最終會付出遠超于此的代價——惡魔極為擅長利用契約的漏洞,絕不可掉以輕心。”大哥站起身,用嚴厲又溫柔的目光注視着我,“你有應對祂的策略嗎?”
我知道的,李維斯,我一直在将心比心,思考塔蘭的行為邏輯,雖然祂難以捉摸,但我們的内心有産生過共鳴。
大哥的神情很複雜。
“值得嗎?”母親問,“為了上一輩之間的仇恨,讓你原本絢爛的人生……永遠地沾上深淵的黑暗。”她沒有落淚,但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在哭泣。
你們是我重要的家人,我無法為了自身安逸,無恥地苟活。我身為廷代爾家的一員,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絕不姑息罪惡,絕不無視法度,絕不僵化秩序”,如今大家不明不白地被奪去了生命,教庭不僅裝聾作啞,還通緝了身為幸存者的無辜的我……這種不合理,無法原諒,無法忘卻!我不後悔與塔蘭交易,我願意用盡一切去追求真相,但我向你們發誓,我不會沉淪于憎惡與惡魔的蠱惑。
“莉亞的決定是正确的……,她缺乏常識,也沒有帶财物,不具備自立更生的能力,而求助他人……随時都可能遭到背叛,與惡魔締結契約,卻不會有這種麻煩,短時間内可以迅速解決生存問題,是最合适的判斷。不過今後……你就隻有自己能依靠了。”父親的眼中顯示中出某種悲怆的複雜情緒。
父親,打斷一下,雖然我不想破壞這個氛圍,但我還是要問一句——家族毀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幕後黑手又是誰?卡迪拉克他究竟在搞什麼?
“你更有主見了……這很好。”父親笑了,“這些我都可以告訴你,但你能記住嗎?”
心悸。
可是讓人心悸的内容卻逐漸模糊了,轉眼那段承載着駭人真相的回憶就變成了一片空白。我記得它曾清楚地存于我的腦中,卻一點不記得具體的内容。
家人,花園都消失了,世界隻剩下一片空白。
什麼也看不到。
“汪汪汪!”炸雷般的犬吠。
莉亞一驚,下意識朝聲源處放了個淨化術。
那聲音消失了。
可周圍依舊空白一片。
莉亞
唉,發生什麼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莉亞
我……要幹什麼來着
莉亞
這聲音,是在叫誰呀?
“薩曼莉亞.馮.廷代爾!!!你可給我長點心吧!”一股向上的巨力把少女從壓抑的空白中扯了出來。
啊,是塔蘭在叫我呀。莉亞感覺大腦一陣鈍痛,意識卻清醒了。
視野逐漸清晰,她搖搖晃晃地看到了陡峭的懸崖邊緣,生在上面的隻有手臂粗的小樹。
以及一隻手抓在樹枝上,另一隻手抓着自己,搖搖欲墜卻滿不在乎的塔蘭。
“喲,清醒了?”塔蘭說着,放開了莉亞的手,然後自己借着樹枝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彈力,跳到了懸崖之上。
莉亞從空中下墜,愣了不到一秒,背部就出現了一對金色的大翅膀,她很快就飛到了塔蘭旁邊。
“塔蘭,你怎麼不用浮空術或飛行術這類魔法呀?你不是惡魔嗎?”莉亞的表情有些震驚。
“我的魔力不穩定,怕到時候法術失靈,美麗的小姐跌下懸崖,粉身碎骨,隻留下我們作廢的契約。”塔蘭攤了攤手。
“呃……這是哪裡?”莉亞扶住頭,大量記憶一齊湧進大腦,讓她有點惡心,“我最後的記憶是我們在森林深處,挖出阿努格拉的棺木,依米拉克在解密上面封印的符文,而我在四周緊戒……怎麼到了這裡?當時我用魔力探索過,半徑800米内根本沒有懸崖……”
塔蘭注視了一會莉亞,點了點頭:“看來全忘了。”
“……什麼?”莉亞的腦袋像被針紮了一樣痛,腦海中……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
“嗯……”塔蘭抓抓頭發,“長話短說,就是依米拉克作死,亂改符文,導緻你進到了靈域,作為一個從未進來過的人類,你不懂這裡的法則,無法正确理解這裡的不可名狀,就把靈魂傷到了。你的直覺向你示警。但因為身處靈域,你的大腦沒能正确地處理這些信息,你作出的應對讓你陷入了更危險的境地,然後我隻好過去,把你拉了上來。”
靈域,它在天界,人界,深淵,魔界的夾縫之處,沒有時間空間,沒有物質,純粹由信息和奇異的靈體生物組成,不受萬物法則的束縛,對于習慣了萬物規律且擁有肉身的人界生物來說,它是個不可知不可見的危險地方。在這裡,你相信不了任何常識,也相信不了自己的直覺,祂的危險在莉亞面前化作懸崖,化作家人的幻影,化作她為了自我保護而不得不忘卻的記憶。不過與同樣很危險的虛空不同,它還是有自己獨特的運轉規則的,并非絕境。
而就在此時,懸崖消失了,空白也破碎了,紛亂的奇異的色彩,奇形怪狀,漂浮在透明空間中的奇異靈體四散開來,它們似乎往很遠的地方飄去,變成了一個小點,又仿佛近在咫尺,大得遮蔽了周圍的空間,但都在有意躲着塔蘭。
“原來如此。謝謝你呀,塔蘭。”莉亞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不過我們怎麼回去呀?”
“我想想……找個最容易的方法吧。”塔蘭想了一會兒,突然擡頭,雙手握成喇叭,大聲向上喊,“阿努格拉!聽得見嗎?如果回到了肉身,你就把我們給召喚過來吧。我的召喚語是……可以做到吧?”
塔蘭身上微微泛起了一層綠色的漣漪,似乎是風元素的魔力。
“莉亞,我們要準備走了。”塔蘭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并沒有觸碰到少女,卻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雖然我本來想普及一些這裡的知識,但現在還是早些離開為妙。可能會有點惡心,不過你放松點會好一些。”祂周身泛起幽黑的火焰,它們以颠倒扭曲的錯亂形态燃燒着,籠罩住了自己和少女。
莉亞閉上眼睛,放松了緊繃的肌肉。
在那一瞬,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切割成了無數的細小分子,飄散在空中,越飄越遠。那一瞬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的形象,忘記了自己是人類。
“好了,睜開眼睛吧。”塔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是什麼?從來都沒有過的感受,好奇怪好詭異。啊,這是聲音。聲音是什麼?
莉亞睜開眼睛,看到了自己的雙手。沒有被分解,沒有一絲傷痕,卻感覺好違和。她感覺自己不應當是有形的,她應當是無形無限,飄散在每一個角落的;她感覺自己不應該看見,她本應當用觸覺去感受一切,顔色,形狀,不在她的認知範圍之内。可是我的形狀,我的顔色,這一切,我明明很熟悉啊,我為什麼會這樣想?就好像,我不是我一樣。又陌生又熟悉,混雜的矛盾的感官,讓莉亞胸口發悶。等等,胸口是什麼?話說我是誰?我到底在哪?
“是不是有點想幹嘔?”塔蘭看了看她,“深呼吸,讓新鮮空氣進入肺部會感覺舒服一點。你剛從靈域被召喚回來,在壓縮時間與空間的過程中,接收了來自靈域生物的部分意識。由于這個過程速度太快,大腦來不及處理,兩種意識混在一起,就影響了自我認知。不過這些都是暫時的,靈域生物的意識很薄弱,等它自然消散了就好了。不用懷疑,你是薩曼莉亞.馮.廷代爾,是人類,是女性,你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
随着塔蘭的話語,莉亞深吸一口氣,感覺矛盾不安的心情逐漸平複了下來,她在腦海裡勾勒出自我的特征,讓那個形象越來越清晰,另一個不屬于自己的意識随着這個過程逐漸消散。莉亞吐呼出一口氣,胸口不再發悶,她看向自己白得有些剔透的纖細四肢,不再感到奇怪。我是人類,是人類。
“你看起來沒事了。”塔蘭環顧四周,“那麼依米拉克,請給我好好解釋一下你的所作所為吧?”
“老大呀,這個麼……如果我說是意外的話你會原諒我嗎?”谄媚,尴尬,心虛又不失愧疚的聲音。
那高大的紅發男人,幹笑着彎着腰,試圖藏在遠比自己嬌小的女性精靈的身後,他扶着那人的肩,躲避着塔蘭和莉亞的視線。
“不要碰我。”聲音意外地低沉,那個女精靈毫不客氣地拍開了紅發男人的手,神情冷淡。
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阿努格拉。她穿着一身造型古典的短袖方領袍,赤腳穿着皮革編織成的鞋子。那袍子長度到小腿肚子,上面滿是奇異的幾何圖案刺繡,色彩鮮豔明快,極具精靈特色,有一種異常的高格調感。她比莉亞高不了多少,身形也同樣纖細,卻多了莉亞所不具備的力量感與野性美,裸露在外的肌膚,有着緊實而健美的肌肉。像任何一名精靈一樣,她有着尖尖的耳朵和年輕美麗的外表,但是那冷淡的神情,被曬成小麥色的光滑肌膚,以及那一頭及肩的留着一刀切劉海的修剪得過于齊整的給人以厚重感的淺色直發,都完全颠覆了精靈的刻闆印象(牛奶般的皮膚,笑眼,不加修飾的自然感),卻又與其相得益彰。
那發型讓塔蘭聯想到了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稍稍想念起了前世。
莉亞悄悄地看了看她的臉頰——她偶然間發現那小麥色的右頰上有一個黑色的刺青,感到好奇。但是由于光影和色差的原因,加上那個圖案線條很細,一時之間竟然辨認不出來。不過她隐隐有種熟悉感——這個圖案不簡單,這讓少女有些在意。
依米拉克委委屈屈地放下了手,大氣也不敢出。
“感謝你們的幫助。”阿努格拉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彎腰向兩人施禮。莉亞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這不是精靈的禮儀(她記得女性精靈這時候應當是雙手放在胸前閉眼作祈禱狀,然後說上一大段如詩歌般的話語)。
“還有我诶~”依米拉克小聲地嘟囔着,但是被無視了。
“普通的人情世故而已。”塔蘭說,“不過你可别忘了另外兩人的報酬。”說完,祂意味深長地盯着闖了大禍依米拉克。
“我稍後就給。”阿努格拉說完,把依米拉克向前一推,“别逃避了,敢做敢當,好好向他們道歉吧。”
依米拉克踉跄了幾步,來到了塔蘭跟前,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塔蘭平靜地看着他:“不必多說,我可太清楚煉金術士了,你們下次還敢。你更應該向莉亞道歉,你确實對她的生命安全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響。”
依米拉克看了一眼莉亞,眼中的愧疚和心虛明顯比面對塔蘭時更真切。
莉亞的心情有些複雜。平時的依米拉克,雖然大大咧咧,缺點一大堆,可的确是個正常又溫柔的好人,但是當他看到那些符文的時候,就像換了個人,偏執又瘋狂,對一切不管不顧。這無縫銜接又完全不同的兩面,讓她心驚。這就是煉金術士嗎,難以理解,但是好氣人。
紅發青年慢慢地走過去,很認真地朝少女鞠躬道歉,眼淚汪汪地看着她:“對不起,莉亞,不小心讓你陷入了險境。下次我做實驗的時候,一定第一時間看看旁邊有沒有你。”
莉亞鼓了鼓腮,把頭扭到了一邊,不理他。
依米拉克趕緊轉到她面前,露出了九個頭,雙手合十:“莉亞,你要是還生氣,就把我的頭砍了,好好發洩一下吧,求求你啦~别不理我嘛~”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讓那雙線條偏硬(如果他不開口的話)的紅眸在淚水的輔助下,變得如同幼犬般惹人憐愛。
阿努格拉感覺天氣很熱,上火。喉嚨一腥,一咳,是一大口血,發黑。
“哇哦~”塔蘭睜大了眼睛,戈耳彌拉睜大了眼睛,“你原來同你主人一樣是病弱的設定嗎?”
“讓您見笑了,”女人面無表情地擦了擦嘴角,“脫離肉身時,淤血卡在了喉嚨而已。”
話畢,鼻子裡流出了兩道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