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快就走嗎？”莉亞抿了一口調羹裡的牛肉湯，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塔蘭肩膀上的小幽靈。

“老大去哪我就去哪。”依米拉克一口一個小土豆，心思全在食物上，對去哪完全無所謂。

“對，下午就走。不然這個小家夥的屍體就要腐爛了，我和它做了個交易，要幫它回到身體裡。”塔蘭一如既往地神情平淡。

莉亞沒有說話，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塔蘭，嘴唇微抿：“又是這樣，自顧自地決定好了，難怪是‘自由自在的上位者，無拘無束的幽冥詛咒’。”少女的語氣中帶着一絲微妙的不悅。

塔蘭，自由自在的塔蘭，随心所欲的塔蘭，她想，不因任何事動搖自身的惡魔。啊，讓人火大，明明我們的契約才是優先項，為什麼總是在其中添加這麼多支線呢？就不能，心無旁骛一點嘛？莉亞的心中升起了一絲小小的怒氣，它很小很小，卻細細地浸染了全身，如同全身的血液陰陰地燃燒，難以形容的不适感讓少女無法忽視。

為什麼，不把我放在第1位呢？這個念頭在腦海裡循環播放，讓她的心靈十分難受。

少女募地醒悟了。何等傲慢的自我的幼稚的愚蠢的想法呀！塔蘭不是我的親人，友人，也不是我的所有物，祂是與我地位平等的，狡詐的，有所圖謀的惡魔，我該客觀地看待着祂，警惕着祂。怎麼能像被寵壞了的稚兒一樣，但凡事情不合自己的心意，就表現在舉止上，這樣盲目的行為，隻會讓惡魔抓到破綻，在與祂的交易中落了下風。我怎麼因為這樣一件小事，就，就暗自在心裡耿耿于懷，我怎麼能這樣呢？

少女的思緒一下子紛繁了起來，她沉默着，不再說話，她疑惑着自己那突如其來的情緒，但心中的那一絲小小憤怒并沒有消失。

小幽靈看着不再說話的莉亞，又看了看一旁的塔蘭，豆豆眼中充滿考量。

塔蘭轉了轉眼珠，察覺到了少女的負面情緒。

“未能及時告知此事，是我的疏忽。請允許我緻以最誠摯的歉意，我親愛的合作者。”塔蘭走到莉亞面前，輕輕托起她的右手，俯身親吻那枚琥珀戒指，“但，你的契約是最優先項，這一點永遠地烙印在了我的靈魂中，我願奉獻一切，去助你得償所願。”

吻戒指禮，是一個不太常用的禮儀。在羅索，面對宗教領袖或者極為尊貴之人時，可能會行吻戒指禮，以表達尊敬和忠誠。

莉亞知道這個禮儀的含義。但她完全沒預判到這個行動。

少女眨了眨眼，緩緩抽出了手：“……下次請提前告知我呀，塔蘭。”她那小小的，倔強的情緒，在這一刻忽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作為正常的青春期少女，被不讨厭的年輕異性紳士以待時，莉亞會不自覺地感到一絲愉悅，這讓她覺得自己是被作為一個獨立的成熟的個體所尊重着的，但她尚未意識到某種好奇心與感情的萌芽。

塔蘭意識到了這一點，祂利用少年的外表和類似騎士的舉止，巧妙地撫平了少女小小的憤怒。

“你看，哄女孩子就是需要花言巧語。”依米拉克拿面包蘸肉湯，吃得津津有味，略顯含糊不清地對小幽靈說，“隻要你願意睜着眼睛天馬行空，再睿智的的女人也會被拙劣的謊言打動。”

小幽靈無視了他，隻是看着塔蘭，叽裡咕噜地說了一堆話。莉亞好奇地看着它，試探地用手勢打了個招呼。

“她說她叫阿努格拉，因為這樣那樣的非正常原因死了，但又因為這樣那樣的非正常原因沒死透。”塔蘭對莉亞說，“我本來打算把她吃了的，可是突然發現她和我的另一個朋友有這樣那樣的聯系，就這樣讓她死了，顯得我不會做魔。我會對她負起責任，不會影響到你，請讓她與你同行吧。”

阿努格拉适時地握住莉亞的手指，認真地鞠了一躬，看上去特别可愛。

莉亞被萌到了，連着來着聲音也柔了起來，如同陽光下融化了的蜜糖：“很高興與您同行，阿努格拉小姐。”

“她說她會給你相應的報酬。”塔蘭加了一句。

“是嗎？那謝謝你啦～”蜜糖裡又加了肉桂粉和花瓣。

“那我呢？我的報酬呢？”依米拉克問小幽靈。

“得了吧，人家又不是有求于你，為什麼要給你報酬。”塔蘭嫌棄地說。

“可是你們兩個都有，我卻沒有，會不會顯得我被孤立了呀？”依米拉克認真地問，聲音還有點委屈。

戈耳彌拉從塔蘭的耳朵中鑽出來，剛好聽到這話，親密地蹭了蹭依米拉克，表示你并沒有被孤立。

依米拉克被哄好了。

吃完飯的他們坐上馬車走了，車夫人偶已經被修好了，它的動作更自然靈動了，外表也更像真人了。

“為什麼要做成滿臉燒傷的樣子呢？”莉亞問。

“這是老大的決定，大家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嘛。”依米拉克說。

“這樣很酷，有一種與幹淨漂亮的皮膚完全不同的美感。”塔蘭說。

莉亞笑了笑，不發表評論。

車夫人偶轉過頭，人性化地撇了撇嘴，看來升級了不止一個檔次。

小幽靈席地坐着，閉目養神。

馬車的車輪向前轉動着，窗外的景色向後倒退。如果人能向馬車一樣，幹脆地丢下過去向前走，就好了，莉亞想，可是生命之沉重，又怎能放下呢？親情的美好，又怎會忘懷呢？隔着屍山血海的仇恨，也絕不可能消失。我怎能想着逃避它們呢？也太不負責了。個性認真少女眉心微蹙，默默向聖光之神忏悔。可她又想到自己已經算是叛教者，不好再向聖光祈禱，又停了下來。但她一時也找不到适合的祈禱對象。

我成無信者了，莉亞恍然意識到了這點，内心有點空落落的。除了煉金術士，沒有理智的怪物，魔族，這個世界的智慧生物幾乎都是神明（包括邪神）們的信徒。沒有任何信仰的個體，簡直是異端中的異端。自出生以來就堅定的信仰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莉亞覺得不可思議，卻又認為在情理之中。我不是狂熱虔誠的信徒，而且教會很可能是幕後黑手，她想，而如果真是這樣，我甚至會與它為敵。

她想了好多好多，她的思維龐雜而繁瑣，并且互相矛盾。她為此而苦惱，明明已經堅定要複仇，卻還是在想這些有的沒的，以前更小的時候，她做事明明是幹脆利落，堅定不移。她覺得自己好軟弱，怎麼越長大反而越不如從前呢？

其實是正常的。她16歲，大腦的發育已接近成熟，自我意識也不斷增強，情感變得複雜，憂慮與煩惱也自然而然地增多，自然會有很多思考。隻是之前她一直在愛中長大，被呵護得根本不需要憂慮任何事，完全歧察覺到青春期的變化。本來這一階段她會在長輩的幫助下，和任何一個孩子一樣順利度過，然後成為一名優秀的女性。但是家族的慘劇打斷了這個過程，原本并不明顯的青春期特質在人禍中突兀地顯現出來，并愈發地鮮明，這讓心智尚未成熟且忽略自身變化的薩曼莉亞無所适從。訓練的時候她沒有時間思索這些，但是空閑及夜晚的時候，無數思緒總是翻湧在心頭，各種互相矛盾的善念惡念總在她不經意間流入思維的海洋中。這個認真且單純的女孩因此開始了無意義的精神内耗——俗稱鑽牛角尖。

不過有塔蘭和依米拉克在。

塔蘭首先察覺到了莉亞的情緒，洞察人心可是惡魔的常規操作。青春期啊，祂想，可得好好幹預，不然一不小心她變極端了，這場複仇的戲劇就變得老生常談，毫無新意了，白白浪費了她有趣的靈魂和我的精力。

“小孩子不要老是皺眉頭，長大了會留下來很深的皺紋的。”塔蘭放柔了聲音，“有什麼煩惱不妨說出來，讓我們幾個無恥大人開心一下。”

依米拉克，戈耳彌拉，阿努格拉一同看向祂，千言萬語彙成紅發煉金術士口中的一句話：“你說得是人話嗎？别帶上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