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州宛丘縣有處私學,叫聽竹書院,後面有片竹林,需照着那個來畫。”
萬複來挑了挑眉。
聞棠着急補充:“車馬費用皆由我出,一應報酬我都可以加倍付,我隻有這一個請求……”
對面的人笑了,放下茶碗,開口帶了幾分探究。
“這天底下的竹子,其實長得大同小異,更别說作成畫了,何必執着?”
他說的當然沒錯,可聞棠想了想那副被他撞壞的座屏,更堅信自己的直覺,道:“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
他的眼睛很亮,萬複來覺得不太自在,移開目光,翕了翕唇。
出乎意料地,萬複來直接應下,“既然郎君都這麼說了,兩個月後,來找我取畫。”
聞棠喜出望外,問,“可需要定金?萬當家替我奔走,有什麼要求也隻管提。”
萬複來愣了下,才想起有這茬似的,皺眉想了想,又看看聞棠,忽然問了個不太相幹的問題。
“郎君府上珍奇無數,是否有把神弓,通體朱紅,名為破月?”
聞棠慢慢直起身,神情有些嚴肅。
萬複來毫不遮掩,直言道:“郎君也看到了,我這裡奇寶無數,黃白之物于我而言并不稀奇,搜羅珍品才是心中所好。若郎君願意用神弓來換竹林圖,我定赴湯蹈火。”
他見聞棠耷拉着眉眼,半天沒接話,欲加讓步,不料聞棠擡起頭,堅定道:“好。”
“我先把弓寄存此處,兩月之後,若是我沒有拿到畫,便要取回。”
萬複來道:“這是自然。”
聞棠又說:“萬當家可一定要信守承諾。”
萬複來笑笑:“若我失約,郎君大可帶人抄了我這萬珍閣。”
聞棠略一點頭,也沒興緻坐下去了,隻說:“我先告辭了,破月弓……我之後會遣人送來。”
萬複來目送他離去,待不見人影,才長長吐了口氣。
末了,又搖頭失笑。
蕭府的下人端着兩碟酥山,上綴花葉。
他恭謹地舉着托盤,待書房門口的小厮請示過了,推開門,這才敢進去。
他将酥山放下,行了一禮,準備退出。
蕭穆叫住他,“三娘子的小廚房備了沒有?”
“回府君的話,酥和冰都備着了,娘子想吃時吩咐一聲就行。”
蕭穆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下人正要退,他又道:“給你們小郎君也送一碟。”
“小郎君好像出門了,不在府中。”下人答。
蕭穆眉頭一蹙,下人暗自發抖,旁邊的蕭尋楓吩咐:“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終于戰戰兢兢地走了。
“成天往外跑。”蕭穆不悅道。
“他在家也無事可做。”蕭尋楓替他說項。
蕭穆不置可否,轉而問道:“都過去這麼久了,兵部那邊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探問過許多次了,料想他們也不會欺瞞,隻說有谕令,聖人要自行裁奪,授職的事,無人能插手。”
蕭穆冷笑,“聖心難測,咱們的陛下,是越來越出其不意了。”
蕭尋楓将巾帕墊在桌上,取過玉碟和銀匙,一一替蕭穆擺好。
“阿爺不必焦心,眼下事态都在咱們預料之中,隻等時機成熟。”
聞言,蕭穆臉色稍有緩和,叮囑他:“事情一定要做的幹淨些。”
“阿爺放心,此事隐蔽,隻等日後處理了這些人。今早舅舅的密信也說了,他日夜兼程,再過兩日,就能到江南西道。”
酥山微微化開了些,海棠形的瑪瑙盤壁凝了一層水珠,順着殷紅的凹紋滾落,在墊着的巾布上洇開深色痕迹。
蕭尋楓手中的銀匙撥弄着冰碎。
“下一出戲已經安排好了,咱們現在隻等着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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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訓十八年八月,江南升州貢院暴亂,工事盡被暴民所毀,坊間惶恐。
監察禦史急報,聖人于紫宸殿會見重臣。
“禮部試加試突然,不少私學學子還未來得及參加今歲的鄉貢之選。分兩榜取士,又有不少落榜失意之人心有不公,便聽信教唆,以追崇向往之托聚于貢院,行搶砸之事……”
裴是鏡面色凝重,在衆人面前重複有司呈奏。
聖人眼中少見的陰冷,看着烏壓壓跪倒的一片。
太子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殿内鴉雀無聲,一道威儀壓下,“怎麼都不做聲?前幾日朝會不是熱鬧得很,這次又是誰之責,誰之過?”
蕭穆率先開口:“此次暴亂,刺史督查不利,地方學官職責未盡,更有賤民不能體恤陛下苦心一片,實乃冥頑不靈。”
“科舉冶學之事,一向由禮部操辦,此次禍端,微臣亦難辭其咎。”杜雍光請罪道。
“杜侍郎丹心可鑒,”蕭穆似是由衷,卻道,“不過仔細想來,去歲遊春會之變,今夕升州之亂,似乎都與杜公的昔日門生脫不了幹系……往後可千萬要擦亮眼。”
“蕭公雖然年事已高,”裴是鏡薄唇輕啟,“卻比我這年輕人能思善辯,竟這麼快就将毫無關聯之事理到一處去。”
“中丞的确年輕,還要多學學裴大夫的穩重。”蕭穆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緘默不言的裴箴。
裴箴略直起身,蒼老的聲音很平穩,道:“這些學子相互攀咬,究竟是何人帶頭挑唆,仍未可知,如何定罪處罰,更需深思熟慮。臣恭請陛下,明察聖斷。”
太子始終未敢發一言。
聖人的目光将他們一一掃過,長長歎了口氣。
“自升州之變,我寝食難安,文武百官,天下萬民,哪一個都不能輕易擱置,卻又不得不盡快決斷。”
他一頓,又道,“江南氏族衆多,蕭卿上次所言,我亦有所考量,隻是朝中要務繁重,禦史台難免接顧不暇……”
内侍有眼色地呈上拟旨。
“我思前想後,不如在禦史台三院外另設一院,名為督事院,以便日後接管要案。除三司調動的人手之外,省試中的文武舉子也在其列,不知各位愛卿意下如何?”
内侍捧着名冊,蕭穆掃過一眼,臉色微變。
裴是鏡鳳目微挑,看過名冊,又看了看毫不意外的裴箴。
衆人沉默半晌,上首之人一拂袖,道:“既然沒有異議,朕便着人去辦。”
蕭穆神情莫測,最終卻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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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棠撫了撫破月流暢的弓身,又輕輕撥了撥不久前換上的新弦,然後啪地一聲扣上錦盒,吩咐旁邊的小厮,送的時候要輕些。
正說着,管事急匆匆地尋過來,說宮裡來了人,讓他趕緊去前院領旨。
聞棠趕過去,跪拜在地,聽着内侍尖細的嗓子,眼底逐漸變得茫然。
那人将敕書捧過,說,聖旨下得急,官袍魚符等還在趕制,蕭禦史莫怪。
聞棠猶在震驚與不解中,怎麼也想不通這督事禦史究竟從何而來。
蕭尋楓的手落在他肩頭,輕輕捏了下。
他回過神來,接下敕書,聽内侍恭賀道:“兩位郎君年少有為,蕭公真是教導有方。”
蕭尋楓邊拉他起身邊與内侍逢迎,又讓下人取了賞錢來。
目送内侍離去,聞棠站在府門之前,還是沒有想明白。
他有點着急地看向蕭尋楓,兄長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撫道:“别擔心,先等阿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