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七郎之案由大理寺親查,打死家仆一事證據不足,冒籍替考更是錯綜複雜,最後重拿輕放,處了他幾十闆子,并令其永不得再參加會試。
雖有争議,此事也算暫時告一段落,正巧益州那邊有了音訊,失蹤多月的雲麾将軍終于歸來。
卻說謝四郎深入匪寨,蟄伏數月,摸清賊人底細,與兵将裡應外合,不僅趁機解救被擄婦孺,更将這一帶的匪賊盡數剿滅。隻是他行事太過謹慎,知曉内情的人不多,原本派了親信傳消息回京,卻不知出了什麼差錯,緻使衆人誤會,自己也錯過了至親薨逝。
聖人唏噓,遷其為右威衛将軍,命他即日啟程回京,斬衰除服後起複。
孟秋辰時,坊曲間逐漸熱鬧起來,蒸餅鋪的娘子高挽起袖子,揭開甑,水汽和食物的香味一齊撲上來。
快馬疾行而過,停在一處高門府閣外,那人沒下馬,從懷中取出幾封信件留下,推拒了管事的客氣相邀,急匆匆出了坊,往宮城去了。
管事召了個小厮來,将其中一封遞給他,他領過,拔腿就往後院跑。
庫房外的一小片空地上設了幾道草靶,利箭飛過,深深紮入,箭身猶在輕顫。
小厮揚了揚手中的家書,喊道:“郎君!是雲麾将軍的信!這封特意寫給郎君的!”
聞棠落下搭弓的手,讓他快拿過來。
信箋有五六頁,洋洋灑灑寫了許多,有剿匪時的見聞,也有對聞棠的關懷叮囑。
從前這些信都會存放在謝府的暖閣,思及此,聞棠心中微酸,看到結尾處謝北舟說自己已在黔中道東,不日便可回京相聚,又寬慰不少。
他将信箋重新折起,手中一頓,眉頭疑惑地皺了皺。明明直走山南就可到關内,為何要繞到東邊呢。
也說不準是想走水路,聞棠沒太在意,将信暫且收到懷中,重新搭弓。
太極殿上,裴是鏡手持象牙笏,冷靜矜驕的聲音在殿中回響。
“監察禦史呈報,升州貢院的暴亂已由當地府兵鎮壓,暴民也皆已收押,原由底細仍在盤查。”
“有勞裴卿。”
上首之人語氣緩緩,卻仍舊讓人心頭發緊。
“太子,我記得你同我說過,修建貢院可使閑民自給自足,使學子勤奮自勉,這才過了多久,就出了岔子。”
李融臉色難看,跪拜請罪,“融之本心,天地可鑒,但世事難測,況且……”
他意有所指道:“暴亂的因由尚未查清,若是小人從中作祟,欲以抹殺陛下的為民之心,也未可知。”
“平日師傅們是如何教導你的,你是儲君,一言一行,都要循因守制,不可随意推诿。”
聖人面色不佳。
李融不敢起身,正欲答話,那人話鋒一轉,問道:“蕭卿,你說呢?”
蕭穆跨出一步,恭敬道:“陛下思慮周全,然臣以為,太子殿下所言,也并非全無道理。”
裴是鏡微微挑了挑眉,朝他看來。
“江南氏族向來盤根錯節,官商相護,底下的人難免會出亂子。此前太子殿下微服訪查,已經敲打過一番,但收效甚微。”
李融皺眉,聽他接着道——
“此次暴亂,弊病顯露,理應委派官員前往整治,至于修建貢院等冶學之制,不如先放下,待政務肅清,民心歸順後,再行恢複。”
話音落下,滿室中人表情各異。
裴是鏡嘴角諷笑,道:“依蕭公所言,又該委何人前去整查呢?”
蕭穆泰然,“糾察百官,從來都是禦史台之責,由陛下所定奪,不該微臣置喙。”
提出也是他,推辭也是他,裴是鏡摸不清他的意圖,神色晦暗。
旁邊一直沒怎麼動的老者突然上前啟奏。
“此事本與禮部無關,輪不到微臣插嘴,但各地冶學之制初成,陛下也說此次加試雖然匆忙,但得見各州府的才俊新秀與日俱增,甚感欣慰。”
杜雍光頓了頓,才道,“因此,臣以為,糾察之舉固然重要,但冶學未必不可一同推行。”
丹陛之下一片寂靜,聖人開口:“中書,門下,有何見解?”
谏官們面面相觑,烏紗之下,有人鬓角斑白,有人華發如墨。
姿容俊逸的青年緩步上前,聲如玉罄,“門下左補阙杜念,略有薄見。”
裴是鏡略略偏頭,看他不緊不慢地叩拜,颌角線條清晰而鋒利。
“但說無妨。”天子首肯。
“陛下與太子殿下心懷仁愛,正所謂‘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冶學之舉正是為了教化,民智未開,民心未順,才會屢生禍端,若是貿然止之,恐怕會有更大的隐患。”
裴是鏡眼中多了幾分探究,看着他侃侃而談。
“……自各州府推行冶學新令以來,皆呈欣欣向榮之态,又怎可因小失大,因噎廢食。”
上首之人意味不明地輕笑兩聲,道:“蕭卿,你覺得他的話可在理?”
蕭穆轉過頭,眼前的人長眉入鬓,眼眸黑而幽深,水墨畫一般,讓他有種詭異的熟悉之感。
他收回目光,躬身道:“杜補阙年紀雖輕,思慮卻十分周全,但無論如何,肅清暴民,安撫百姓才是第一要緊。”
他似乎隻是誠心提議,“為防當地官兵勾結,狼狽為奸,臣舉薦雲麾将軍前去協助善後。”
趕到宮城傳信的親衛站在不遠處,和他四目相對,聽他繼續道:“正巧今早得報,将軍現在黔中道,趕過去也更快些。”
裴是鏡聞言怔了怔,緩緩垂下眼。
“至于其他,皆可從長計議,全憑陛下定奪,微臣始終願為驅使。”蕭穆言辭懇切,又行一禮。
身着赭黃的天子沉聲發問:“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四下無言。
聖人笑笑,龍心大悅的樣子,“朕有蕭卿,便可高枕無憂矣。”
蕭穆趕忙伏地跪拜。
此間朝會,又成一段君臣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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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穆和蕭尋楓下朝歸府後就一直在書房議事。
放榜已過月餘,授職的制書還未頒下,聞棠百無聊賴,索性又往萬珍閣跑了一趟。
那眼熟的夥計前來相迎,早有預料般堆笑道:“郎君來了!當家的出門了,約莫還有半個時辰才回來,郎君在這兒等嗎,還是稍後再至?”
反正也無事,聞棠道:“我就在這裡等吧。”
“那郎君您先四處逛逛!”
聞棠點頭,看夥計又别處忙去了。
他信步閑遊,這才發現除卻書畫,萬珍閣中還有一廂專設在隐蔽處,客人罕見,卻有兩個身量高挑的夥計值守。
裡面許多精巧弓弩,輕重大小俱不相同。未開刃的刀匕錯落擺架,鞘身既有光亮的厚革,也有暗沉的玄鐵。
聞棠正欲仔細瞧瞧,有人在外面喊他,“郎君,當家的回來了!”
他于是作罷,由夥計帶到上次的茶室。
萬複來仍舊一副書生打扮,正親自燃火烹茶。他招聞棠進來,邀他坐下。
文火慢沸,茶葉和牛乳的香氣撲在鼻尖。
萬複來往釜中添了些花果釀成的蜜,開門見山道:“郎君心系之事已有着落,隻是……”
聞棠瞪大眼睛看着他。
“……那範陽山人是個性情古怪之人,據言他已隐居山中,不願入世。”
聞棠失落地垂下眼睫。
萬複來清了清嗓子,将茶湯舀進碗中,伸手推過來,“不過,那秋荷圖的主人同他有些往來,郎君想請他作畫,也不是不可能。”
“卻不知郎君究竟要幅什麼畫,再則,我們幾人之間來回轉折相告,可能要費上許多功夫。”
聞棠立馬道:“我不怕費工夫!”
旋即語氣又弱下來,他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茶碗,說:“是幅潇湘竹林圖,但有個不情之請……”
萬複來端着茶,卻沒有飲,隻用鼻尖嗅了嗅,聞言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