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官們來來去去換了好幾批,可謝究始終沒有清醒過來,已有四五日靠着參湯藥石續命。
這幾日天氣轉暖,草木已有興發迹象,内殿裡卻總是陰沉沉的,藥湯的苦澀被熏爐的暖氣烘得愈發濃重。
醫官和下人們伺候躺着的人吃了藥,聞棠過去,在塌邊坐下,幫他按捏起胳膊和腿。
謝究的掌心細紋交錯,結了許多厚厚的硬繭。他長期持槍握弓,如今又隻剩了層皺薄的皮肉,骨節就顯得異常突大。
聞棠揉按他的虎口,窄袖的緞邊兒随着動作輕輕地晃。
他頓了頓,而後猛地發現,在動的并不是他的袖口,而是謝究蒼老的手指。
他既高興又緊張,聲音不敢太大,喚:“阿翁?”
謝究翕住的眼皮強行扯開,淺色的瞳孔布着血絲,又蒙上層渾濁,艱難地啟唇,發出“啊”的聲音。
聞棠立刻命人去叫候着的禦醫,又吩咐讓把大郎君三娘子喊來,另派了個仆從去尋蕭穆。
今日恰逢吐蕃使者歸返,蕭穆不得不随駕。
“阿翁,”聞棠站在榻邊輕聲問,“可覺得口渴,要吃水嗎?要不要用些粥?”
謝究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口齒不清地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他看起來有些糊塗,聞棠盡可能周到地同他講,這是在内宮中,他已昏迷許久。
剛說完,禦醫和另外兩人都到了。兄妹三個守在旁邊,看醫官把脈行針,而後臉色寬慰道:“閣老既已轉醒,後續的調養就容易許多,隻要細細照料,終可慢慢恢複。”
衆人懸着的心總算落了落,聽得他說:“我已為閣老施針通脈,約莫再過幾個時辰,就可坐卧,但若要下地行走,還需二三時日。”
蕭尋楓沖他道謝,又命人拿來了早就封好的荷包,還要親自跟他去醫署再領些滋補湯藥。那醫官推說到皇後懿旨,他們職責所在,實該盡心盡力,無需言謝。
蕭尋楓執意,與他一同出去了,朝聞棠和三娘略點了下頭。
榻上之人發出聲音,聞棠即刻湊過去,聽他道:“太悶了,把窗子再撐開些……”
語調雖慢,咬字卻比方才清晰了。
聞棠垂首,看到他混沌的眼睛裡映出蕭問梨推窗的身影,又因照進來的光而變得清亮些。
嘴角的皮肉微微抽動,謝究似乎是想像往常那樣慈愛地笑笑,可惜臉始終僵着。
“二郎……扶我坐起來……”
他全身的力氣都随着肩和手臂壓到聞棠這兒,卻一點也不重。
謝究靠在榻邊,平心靜氣地吃了盞水,看着窗外狀似無意地問起:“二郎……你那張虎皮呢……”
聞棠自那日起便心有愧疚,将虎皮悄悄收了起來,不知他此時為何提起,隻好道:“在呢,我這就叫人去取。”
榻前幾張月牙凳,蕭問梨本想和聞棠一同坐下,不料謝究開口,語調還是慢慢的,說:“三娘去看看,你大哥還要多久回來……”
她身形略頓,立馬就明白過來,點頭稱是,到殿外去了。
聞棠也反應過來,恐怕阿翁有話要單獨同自己講。
宮婢端着隻兩尺長的錦盒進來,交給聞棠,而後靜靜随下人們退守在暖閣外。
修長的手指打開錦盒,取出整張獸皮,他彎下腰,把它捧在謝究跟前說,阿翁看,這是二郎替您赢來的虎皮,裁來做風帽或幅巾,一定很暖和。
謝究緩緩從他手中扯過這張虎皮,略擡起來些,迎着光瞧了瞧。
獸皮随着他的動作一截截流轉出華光,毛尖泛起刺眼的金芒。
枯槁的手指一節節撫過去,聞棠的目光追随着,偶然發覺,這張虎皮的頸側處,竟有兩道對稱的赭色花紋,不似血染,宛若天生。
謝究又确認似的摸了摸對稱的條紋,嘴角抽動了下,低聲道:“果然是它……”
“阿翁……”聞棠試探道,“何出此言?”
他讓聞棠在塌邊坐下,徐徐道:“……那是宣宗皇帝還在世的時候了,有一年秋狩,在骊山……我看到這隻虎,通體黑紋,隻有頸側這裡,像兩簇火。”
他那時也是年輕氣盛,腦子裡隻想生獵了這隻虎,再扒下虎皮,呈給聖人。
“我先是,用箭射瞎了它的兩隻眼,它随即暴怒起來,發狂似的撲、掀……”
謝究卻并不害怕,隻覺得興奮,他拿了軟鞭,背着長槍,下馬單挑這隻猛虎。
利爪幾乎劃穿了他的肩,他不覺得痛。
“我用槍狠狠地,不停地擊打它的頭骨……最後用鞭子勒斷了它的脖子。”然後他退出數丈,看着這隻虎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徹底失去生息。
他帶着衆人來欣賞戰利品時,“那些宦官和衛軍根本不敢上前……隻有宣宗拍手稱好,同我一起拆了這張虎皮,并封我做金吾衛中郎。”
謝究艱難地側了側頭,看着聞棠道:“我那時也就比你現在略大幾歲,宣宗稱我少年英豪。”
他好像是笑了下,說:“不曾想……這張虎皮,竟又回到了你這裡。”
“許是它與阿翁有緣。”聞棠輕聲說。
謝究的眼神變得迷離,不知又想到了什麼,恍惚開口,“或許是吧。”
他的眼睛慢慢聚焦回來,緊緊地盯着聞棠,良久,歎道:“時間過得這樣快,轉眼間,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僵着的脖子一點點勾下,謝究重新撫摸這張獸皮。
“……我已是這樣的老眼昏花。”
怎麼會呢,聞棠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二郎……”謝究抓起皮毛,僵硬的手指用力到輕微痙攣,将它塞到聞棠懷中。
他看着少年人清澈明亮的雙眸,道:“你的眼睛最像謝家人,你要用這雙眼去看,去辨,不要落得像阿翁這樣……”
聞棠想要應下,但他更不解。他要去看什麼,辨什麼呢?
窗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蕭問梨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能聽出個大概。
小厮的回話被風吹散,聞棠沒有聽清。
謝究好似突然有了強烈的感應,口齒不清卻仍舊焦急地喊,什麼事,出什麼事了?
外面的人默不作聲。
他一把掀開身上半蓋着的錦被,險些從榻上摔下來。
“阿翁!”聞棠趕忙撲過去阻止他,叫到,“三娘!快進來!”
蕭問梨應聲而入,謝究緊緊掐着聞棠的胳膊,仍在梗着脖子問:“什麼事……”
蕭問梨鎮定地說:“也不算大事,吐蕃王子有意求娶公主,阿翁别擔心,元樂受了風,也病了好些日子了,皇後殿下更是極力勸阻,成不了的。”
聞棠皺眉,疑惑地看向她,後者走過來,和他一起扶着謝究重新躺下。
謝究嘴裡念着不能去,不能去,又掙紮起來,眦着雙目,看向蕭問梨,“還有别的事,對不對?”
“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