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籌堪稱柳暗花明。
七寶球在煙塵中飛躍騰挪,随着少女一次次清亮的唱籌聲,金吾衛隊竟漸漸趕了上來,兩方初顯持平之勢。
觀席上的氣氛也愈發熱烈,年輕的娘子郎君們為了看得清楚些,各個抻長了脖子,更有甚者直接站了起來。
朗日松贊十分難纏,和聞棠杠上一般,騎着□□飛馬嚴追死防,其他使者亦紛紛追随。
聞棠引去了大部分矛頭,正好讓前後方的衛軍在配合下連進數球。
身上裡衣已經全然濕透,他的耳朵鼻尖被冷風吹得麻木發燙,後頸卻滲出汗珠,沿着發梢滾落。
曳落赫一個急跳落在朗日松贊側前,鐵蹄鏟出個淺淺的土坑,攔住去路。陸回年一記飛杖擊出花毬,動作行雲流水。
“此籌金吾衛獲!共一十三籌……”
“吐蕃使者同。”
李元樂擱下筆,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宮娥們即刻将準備好的茶水羅帕呈上。
衆人本就有些體力不支,不敢多歇,怕再衰三竭,匆匆吃了幾盞水便重新備戰。
金吾衛陸續替換了一半,裴翌滿頭大汗,臉色已經不太好看。
三人換了換眼神,心裡都有了個底,見好就收,今日也算不辱使命。
吐蕃人自然也不傻,這接下來的一局就尤為關鍵。
陸回年今日大出風頭,似乎感覺不到累,放在腳邊的半月杖被他輕輕踢起,翻了個個,握在手中。
衆人重新上馬。
鼓聲令下,吐蕃人率先沖出,陸回年毫不示弱,兩邊幾乎同時揮杆,又重重落下,木杖撞在一起,震得虎口微麻。
木球從側邊橫飛出去,吐蕃人高大的身影擋住從旁邊過來的衛軍,将球攔下再擊出。
七寶球宛若滑翔的鳥雀,迎面沖過來。聞棠馳馬躍起,将球反向送回。
主力随着馬球重新回到場中,局勢又混亂起來。
吐蕃人烏壓壓地圍着幾個前鋒,聞棠見狀,即刻帶着旁邊的衛軍加入助陣。
輕巧的木球蝶繞花叢般在方寸之間飛來飛去,每次欲突破人牆,就馬上被擋了回來。
吐蕃大王子攔着陸回年,朗日松贊依舊由聞棠招架。
兩柄半月杖你來我往,陸回年數次揮擊,那人都立馬纏上來,一改之前迅猛骁勇的攻勢,仿佛專為耗盡他的耐性。
其餘吐蕃人在外圍打轉兒,雖然蠢蠢欲動,卻始終沒來插手。
他今日偏偏越打越有勁兒,就在那大王子不痛不癢地又将球擊回他杖前時,他凝神聚力,高高抛出一記飛球。
陸回年擡頭,正對上大王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底一凜,覺得哪裡不對。
“糟了!快回去呀!”
元樂焦急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他慌了神,不知她在說誰,下意識想突圍回陣,扭頭卻看到聞棠幾乎整個身子墜出馬背。
卻說陸回年被纏着的當口,朗日松贊窮追不止,招招狠厲,攔住想要過去幫忙的聞棠,裴翌見勢不妙,留兩個衛軍守門,自己策馬上前。
也正是這時,吐蕃大王子故意将球反擊,陸回年着了他的道,七寶球朝着自己這頭的門洞飛去。
聞棠勒緊馬缰揚起球杖想要補救,朗日松贊自然不會讓他如意,烈馬長嘶一聲飛馳而過。曳落赫閃避不及,渾身油亮的皮毛抖了兩下,上面的聞棠半個身子都騰空了,朝旁邊歪去。
裴翌看得冷汗漣漣,少女尖利的聲音突至耳邊,他靈台陡然一清,瞬時拉缰轉向。
雕着竹紋的杖頭叩在朱色漆壁上。
“砰”地一聲,既悶又重。
到底是情急之下,失了準頭,裴翌落杆,眼看着球不受控地斜飛出去。
兩方人馬趕忙上前攔截。
描朱畫碧的木球在空中骨碌碌地轉個不停,不知從哪裡閃出柄獸紋寶杖,兩相碰撞,球身震了震,被用力擊中,疾速飛出。
聞棠一隻手牢牢地箍在馬鞍上,下面修長有力的小腿隻餘半側緊緊貼在馬背,後脊整個懸空吊在外面,倒仰着轉回半月杖。
年幼的神駿前蹄輕巧落地,騰起。木杖頭在地面一點,聞棠借力彈起上半身,月牙尖在空中畫了個圈,杖杆被利落地朝斜後握住。
他重新落回馬背,曳落赫又止不住地朝前跑了幾丈才停下。
朗日松贊緊跟着停在他身後,二人的目光齊齊朝一個方向投去。
七寶球滑落在地,跳了跳,顫顫悠悠地彈進了洞門口。
場上靜默數刻,而後沸湯般地鬧将起來。
聞棠額角的汗順着臉頰一路滑到耳垂,又滴進領口裡,他覺得有些癢,擡起手擦了擦。
而後耳朵像才恢複了聽覺,聽到旁邊的同僚誇他神乎其技,兩個同伴詢問他方才有沒有傷到哪裡。
他扭頭朝坐席看去,隐約看到阿爺在帝王身側不遠的地方,辨不出表情,他又轉到另一側,似乎看到小妹站在帳子前朝他招手。
他從馬上下來,元樂提着裙子跑過來,推着他到前面跪禮謝恩。
他這才有了些欣喜的實感,從内侍手上接過鮮亮又厚實的獸皮,擡起頭咧了咧嘴,看到帝王眼中少許的慈愛,又将目光移到旁邊長者的臉上……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蕭穆的神情有些複雜,嘴角卻是隐隐含笑的,沖他略點了下頭。
聞棠又跪下謝了次恩,金吾衛衆人也都一一上前領賞。
聖人免禮,開口已是龍心大悅的樣子,道:“在場諸位都是少年英傑,我此前雖應了二郎的話,但虎服勇士由來已久,到底是吐蕃尊貴的習俗,不好僭越……”
“……今日諸位在毬場上猶如奔雷疾風,神勇無雙,便封賞為虎贲都尉,類同虎服勇士,視為我朝衆多兒郎的榜樣。”
衆人自是毫無異議,隻一齊拜禮,稱聖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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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酉時,麟德殿早備下筵席,這頭聖人和吐蕃使臣寒暄一番,便準備移駕。
聞棠退了下來,由内侍領着到偏殿中梳洗換衣,他喊了個随身的家仆,吩咐先把獸皮給阿翁拿過去,自己稍後便至。
用清水簡單地擦洗後,身上的黏膩感減輕不少,他換上件淺丁香色的對鹿紋織錦翻領袍,又将裡層已經完全濕透的頭發重新束了束。
忽聽得外面一陣叽喳嘈雜,似乎有人在說小話。
他推開内殿的門,奇怪地朝外走了幾步。
庭前花樹枯枝,被逐漸黯淡的天色揉得模糊。
說話聲陡然一停。
他轉身,吓了一跳。
隻見拐角處李元樂身後跟着好幾位衣着鮮亮的姑娘,見他呆傻模樣,又吃吃地笑起來,一群小彩鳳似的交頭接耳。
他大為窘迫,往後退了幾步,想轉身逃走。
元樂上來拉住他,笑着說:“你跑什麼呀!”
聞棠抽回自己的袖子,壓低聲音道:“你帶這麼多人來這兒幹嘛!”
李元樂哈哈大笑,說當然是來看你蕭家二郎了。
“……我有什麼好看。”
少女邊笑邊搖頭,說:“是沒什麼好看的,那你躲什麼嘛!剛剛那麼遠什麼都看不清,大家隻是想知道你長什麼模樣罷了!”
話音剛落,對面的木門吱呀一聲,似乎有人要出來,卻又砰地迅速關上了。
聞棠眼尖,一下就認出那人身影,掙脫了元樂箭步飛沖過去,用力拍門道:“裴知明!快出來!”
裴翌的聲音隔着門,悶悶的,“……我還未整理好。”
“……我都瞧見你穿好衣裳了!”聞棠竭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