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究膝下長子早逝,幼子失蹤,聖人特準皇後親自為其操辦喪儀,随葬明器墓田等,俱以數增。
蕭家衆人齊哀五月,除蕭穆得了旨意,仍需朝會議政,其餘小輩皆是深居簡出。
庭院中的海棠花嬌豔欲滴,绯色已是熟透後将要凋謝的濃重。
聞棠今歲的生辰過得簡單,但一家人難得從哀傷的氣氛中擠出片刻歡欣與溫情,倒也怡然滿足。
春去夏至,益州那邊還是沒有消息,除了他們自己的人,似乎大家都已默認雲麾将軍不會再回來。
轉眼已是六月初,蕭尋楓回刑部複任。聞棠又在家中悶了幾日,被蕭穆嫌棄沒個正經事做,便讓他還是先到崇文館去,同其他人一道考了試,也算有始有終。
崇文館不似太學那般嚴格,但歲試之制仍然沿襲,另将學子們離館前的最後一試作為畢業試,但終因情形特殊,此試不設固定時間,且形大于實,不過是些拜别師長之禮。
今夕何夕,再踏入這崇文館,竟有種隔世之感。
遠遠地就看到侍墨穿着件青色布袍跑來跑去,不知忙活些什麼,看身量,似乎長高了點。
聞棠靜悄悄地走過去,冷不丁吓他一大跳。
他嚷嚷到:“郎君怎地不出聲!”
“幹什麼呢?”聞棠問他。
“……這是幾位郎君留在館中的雜物,我得提前清點收拾好,送回各位府中。”侍墨的袖子半挽起來,将有些潮意的書冊文卷搬到日光強盛處,攤開來晾曬。
聞棠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送回去作甚?”
侍墨擡起頭來,十二三歲的年紀,語重心長道:“崇文館不能待一輩子呀,幾位郎君都到了該入朝為仕的年歲,陸三郎已經許久沒來過了……”
他要是連這點眼力都沒有,憑什麼給各位貴胄當書童呢,“……我原以為郎君你也不會再來了呢!”
聞棠語塞,看着他習以為常地繼續低頭幹活。
文淵殿旁的林蔭下栽着幾叢茉莉,此時正是花香馥郁。
聞棠越過樹影,看向後面被半掩住的木樓,忽然想起什麼般,着急忙慌地跑了。
侍墨擦擦額角的汗,正要跟他搭話兒,怎料人影都沒了,左右環顧,才發現他朝着藏書閣去了。
聞棠心裡着急,直直朝着旁邊的屋子沖,不知誰把一扇座屏擋在了門口,他閃避不及,嘩啦一聲撞得個人仰馬翻。
“棠兒!”
旁邊有人焦急地叫了他一聲,伸過手來扶他。
聞棠從挂畫裡擡起臉,倒沒有立馬起身,而是有點呆地問,你方才,喚我什麼了?
杜念愣了下,才反應過來,狀似尋常道:“莫非家中長輩不是這樣喊你?”
是倒是,可他覺得杜念這樣叫自己,就很不尋常。聞棠耳根微微發燙,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杜念握着他的手臂把他扶起來,低頭看了看斷裂的木軸和破損的畫紙。
聞棠也緩緩低頭,看着自己留下的傑作。
杜念阻攔不及,見他跪蹲下去,将畫取下,翻過來,手掌撫平,将蜷曲的紙重新拼接。
是幅潇湘竹林圖。
聞棠覺得眼熟,看了半晌,心下有了思量。
這副座屏應是杜念的私物,平常置在最裡面,用來隔開此間和藏書閣相通的一道寬縫。
“對不住,我……”聞棠心有愧疚地擡起頭。
杜念沒什麼所謂地打斷他道:“一張座屏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況且是我思慮不周,将它挪到了門口。”
這倒是提醒了聞棠,他朝裡頭瞧了瞧,發現杜念似乎也在整理雜物,随即想起了自己的來意。
“你也要離開崇文館了嗎?”
杜念看了看他,微微偏過頭,道:“閣老故去之後,中書門下兩省官員皆有調動,陛下已任命我為左補阙。”
聞棠對政事知之甚少,但想到外祖家的勢力和蕭穆這些天繁務纏身的樣子,隻恐朝中已是暗流湧動。
見他垂首不語,杜念默了片刻,輕聲道:“這些日子始終不曾見你,連句節哀順變也沒機會說。”
聞棠搖搖頭,似乎有些難過,再擡起眼來,依舊是清亮坦蕩的樣子,說:“我也還未恭喜你升遷。”
他知道杜念不會永遠留在崇文館,隻做一個教他們書道文章的學士,他的才華經略不該和這些古籍一樣,藏在這座高聳卻腐朽的閣樓中。
于是他沒有再問,也不會開口挽留,而是說:“你的東西都要搬走嗎?我幫你收拾吧……”
他也沒管杜念應沒應聲,徑自走到那幾排木架前,問:“這些書都是你的嗎?我那裡還有幾冊,早知道一并帶過來……”
聞棠的肩微塌下去,假模假樣地拿起幾本端詳,杜念站在他身後,開口叫他,“聞棠。”
他僵着脖子,不肯轉過來,杜念隻好走上前去。
内室的窗子都敞開着,外面日光大盛。
聞棠的瞳睫都被照得淺淺的,杜念隻能看到他的側臉,琥珀珠子一般的盈盈目,好像快哭了又好像隻是錯覺,蛾翅似的半簾睫羽一眨不眨。
明明現在這樣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果,杜念想,再糾纏下去,隻怕有朝一日會萬劫不複。
可對着面前這人,他所有決絕的話都控制不住地拐了十八道彎。
“……這些書,一部分是其他學士留下的,還有些是我的私藏。一時搬不走,你若得空,仍可随時來翻看。”
那又有什麼意義呢,聞棠抿了抿唇,杜念難道不明白嗎,他是因為誰才願意坐在這裡一遍遍抄寫那些枯燥的詩文。
以後這裡也許會坐着張學士李學士,可不會再有杜學士了。
他有些頹然地滑了下來,坐倒在地上,咕哝道:“你們總是這樣,今日如此,明日就要變卦,偏偏除了我,大家都心照不宣似的……”
每個人都來推着他往前走一段,又很突然地,把他自己留在了原地。
杜念心下輕歎一聲。
不知是不是因為家人的庇護,聞棠似乎總是果子樹上最晚成熟的那顆,别人都已經瓜熟蒂落了,他猶青澀地挂在那裡,偏偏誰也不忍摘下,好像這般看着,還能欺騙自己花期未晚。
“我怎地變卦了。”杜念在他身旁坐下來。
又道:“聽聞你日前在馬毬場上擊退吐蕃使臣,還用虎服勇士的典故哄得聖人龍心大悅。”
聞棠有些茫然,都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不知他為何要提起,隻低低應了聲。
杜念點點頭,語氣似有幾分愉悅,“看來你進步神速,已能學以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