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正胡鬧着,方才不見人影的陸回年從大殿門外進來,帶着衛軍。
他似乎早就整裝完畢,侍候多時了,朝聞棠解釋道:“陛下口谕,讓我等護送公主和各位娘子到右銀台門,就等你們兩個了。”
元樂背着手得意地朝聞棠挑了挑眉。
聖人向來疼愛她,隻要不是過分的請求都會應下。
聞棠無奈,跟裴翌兩個在一群灼熱的目光下上馬。
陸回年自然地接了領隊的職,慢悠悠地打馬走在前面,臉上無甚表情,耳根卻泛紅。
其餘二人并排在他後面,盡量忽視小娘子們的竊竊私語。
隐隐可見前方的隊尾,應是休整過一番的吐蕃人,大王子不見蹤影,倒是朗日松贊的寶駒醒目,不急不緩地墜在最末。
兩方現在有幾分相互看不順眼,默契地慢慢将距離拖開。
李元樂打馬上前,裴翌往旁邊讓了幾分,她便毫不猶豫地擠進中間,朝他表兄吩咐:“等會兒記得給三娘帶話兒,讓她宴後到我宮裡來,今晚就先别回去了。”
見聞棠應下,她滿意地笑了笑,轉頭看到目不斜視滿臉凝重的裴翌,撇了撇嘴,卻沒有調頭的意思。
又走了一段,聞棠忍無可忍地問她:“你不去找你的小姊妹們說話?”
“平日裡都說夠了啊,”她理所當然,“被‘虎贲都尉’圍着的機會可不多,還不許我好好享受一下嗎?”
裴翌皺了皺眉,她斜眼裡瞧見,心底噓了噓。
要是沒自己的提醒,他現在指不定蹲在哪個角落裡暗自後悔呢。
兀地,一個身影從拐角出現,逆着人群急奔而來,待及近,是個家仆模樣的青年,滿面焦急。聞棠一眼認出他衣着樣貌,忙迎上去。
“郎君!”他瞧了眼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甚至來不及過去見禮,盡量穩住聲音道,“請郎君速速随我同去……”
“發生什麼事?”
聞棠心頭忽然一悶,這樣的預感令人難受。
“翁君不甚跌了一下,恐怕需要人在旁照顧……”
他說得委婉,但這般慌張地來尋人,應是情況十分棘手。
聞棠當即揮鞭而出,回頭朝陸回年喊道:“我有急事,你們先去!”
元樂納悶地“诶”了一聲,看着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視線中。
那仆從是謝府的,她能認得出。
行隊中充斥着細碎的議論聲,沒待她想出個所以然,□□溫馴的馬忽然抖了抖,緊接着毫無預兆地發出長嘯,狂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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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發突然,聞棠趕到内宮偏殿時,去尋蕭穆的仆從還未回來。
蕭問梨神不守舍地守在榻邊,見他過來,眼圈紅了紅。
“出什麼事了?阿翁如何了?”
聞棠邊問,邊往裡走了幾步。
半挽的帷帳掩住謝究斑白的鬓發,隻能看到蒼老垂皺的眼皮緊緊阖着。他躺在那兒,像顆參天的古松突然倒下了,經年累月中被蝼蟻一點點啃蛀殆空的軀體這才直直地顯露出來。
“是我不好,”蕭問梨道,“内侍官傳話說你要護送公主,讓我們先行一步,我本想出去讓候着的車辇往近裡停些,阿翁不喜,說他想自己走走,也不讓人扶……”
話是如此,衆人又豈敢疏忽,俱是緊緊地侍候着。看他杵着獸頭杖穩穩走了幾步,蕭問梨略放下心,轉身吩咐小厮們将送來的虎皮收好。
怎料就這一晃神的功夫,謝究身形不穩,跌了下去。
聞棠聽完,頓了頓,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說,不是你的錯。
捧着獸皮的小厮看起來年紀不大,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站在角落裡偷偷看他們。見聞棠過來,以為要問他的罪,吓得要跪下,聞棠隻是取走了皮毛,走到塌邊,輕輕蓋在謝究的大氅外。
禦醫不多時便來了,細細診過脈,道,“……脈微而數,中風使然,應是肝風内動,緻氣血淤阻,故而猝然僵仆。”
蕭穆亦匆匆趕到,不解道:“換言之,嶽丈大人并非跌跤才會昏迷,而是中風緻使僵仆?”
“正是。”
“可此前分明已經徐徐好轉,為何會突然中風?”
“閣老年事已高,加上之前風邪入體尚未調理好……天氣燥寒,飲食不當,大悲大恸,都有可能緻使中風……”他姿态恭敬,為謝究行針配藥。
聖人和皇後遣人來詢問,蕭穆避重言輕,隻說風邪複發。皇後和太子近日籌備筵席,瑣事頗多,不好在這時分心。
待醫官們走後,他才把今日随侍的下人全部召來,一一仔細盤問,又命人将謝究這幾日的飲食起居詳盡盤查。
聞棠和三娘始終守在榻前,雖燃着熏爐,偌大的殿宇依舊讓人覺得氣氛冰冷。
已過三更,有人輕手輕腳地入了殿門,聞棠出去看,見蕭尋楓和太子一同進來,兩人身上酒氣尤未散盡。
“阿翁如何?”太子輕聲開口。
“一直在昏睡,不過禦醫已經施過針,也灌了些湯藥。”聞棠道。
“如此便好,”太子輕歎一聲,“母親還要晚些才能過來,元樂不知怎麼回事,讓馬兒驚着了,神思混沌。”
“我離開時她明明還好好的。”聞棠詫異。
太子無奈地搖了搖頭,“母親正在查問。那匹馬素來溫順,誰知突然發起狂來……”
又寒暄幾句,太子道:“我今夜就先不進去了,這一身的酒氣寒氣,未免沖撞,明早再來探望。”
蕭尋楓道殿下言重。
兄弟二人目送他帶着内官離開,蕭尋楓轉身,勸聞棠去休息。
“你也該累了,這裡有我,你和三娘都先歇一歇。”
聞棠推說不過,徑自朝着偏殿走去。
蕭穆的身影隔在石景竹影之後,聲音壓得很低。
他腳步一頓,鬼使神差地走近了些。
“……除了内侍來傳話,郎君送了獸皮,再無其他?”
“府君明鑒。奴才已經仔仔細細真真切切地想過了,确實沒别的事了。”
“翁君為何不要你們攙扶?”
“奴才真的不知原由,翁君一向硬朗,連喝藥都不喜讓人伺候,您也是知曉的……”
蕭穆沉默片刻,忽然沒頭沒尾地問:“……翁君他,看到二郎送了虎皮來,是否十分欣喜?”
“自然欣喜,”仆從不明所以,直言道,“翁君向來疼愛小郎君。”
聞棠木木地站着,直到覺得渾身都有些僵冷,才兀地回身,悄悄逃走。
他讓守着的宮女退下,自己也沒有掌燈,呆呆地看着窗棂投在地上的剪影。
禦醫說大悲大恸,那麼大喜呢……
明明他今日稱得上是春風得意,卻為何又弄成了這般局面。
他被抽了骨頭似地倚在矮幾邊發怔,睡意全無。
等到天光乍起,才似夢非夢地發了幻覺,一會兒是看不清臉的僧人說,不可入世,恐生災孽。
一會兒又是蕭穆在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出風頭。
後來又變成皇帝問他,從哪裡看來的虎服勇士一說,他作不出聲,大為窘迫。
最後一轉身,杜念從書案裡擡起頭,問,給你的書,看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