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肇破費地将他們留了好幾日,又是遊玩又是宴飲。
李融自覺不辱聖命,算算日子,也該回程了,遂動身辭行。
送佛送到西,王肇又加派了好些人手船隻護送他們,衆官員一路陪到渡口江畔,揮袖淚别。
秋雁圜旋,不久前才下了場酥雨,霞光掩在薄薄的陰雲後,融進江水裡。
“蕭二郎!”
聞棠站在枋闆旁,好不容易才聽到這一聲,茫然回頭。
陸回年沖他招袖,“喊你半天了,發什麼愣呢?”
船行過小半月,又恢複到無聊至極的趕路之狀,聞棠時不時到棧闆上放放風,總感覺這段日子過得不甚真實。
侍婢們手中點點漁火,挂在竹篷上。
“這麼早就掌燈啊。”聞棠越過行禮的下人走來。
“這水路走得太悶了,殿下說出來透透氣。”他看着搬出的酒器銀盤,直接了當道:“依我看,他們待會兒出來八成要飲酒行令。”
“啊?”
陸回年看着他失望又無措的表情,擠擠眼睛,意思是現在懂了吧,“咱倆還是早些回去歇下吧,就說人倦了,不參與了。”
就不能找點别的樂子,偏要選他最不擅長的。
對面人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死了心吧,這麼點地方,根本不夠你搞别的花樣。”
他拉聞棠進去,“還是走為上策。”
可惜到底還是沒走成。
李融等人将将出來,撞個正着。
他笑道:“你們兩個這般活蹦亂跳,沒看出哪裡倦了,快快入座。”
他們這兒文人甚多,倒正缺活寶,少了他二人恐怕要少許多樂趣,怎能讓逃了去。
席子繞了一圈,擺出個四方形,上首兩個位置,隻聽李融道:“既要行酒令,便是令官最大,我隻坐下首。”
楊公禁不起他們鬧騰,早早自己歇着去了,現在隻好請幾位學士決出個高下。
馮學士自請道:“在下酒量不佳,若在席内,恐怕掃興……”
旁邊人打岔,“你都敢稱不佳,讓我等情何以堪,休要胡說。倒不如隽思風神秀異,言談清正,灌我酒我都情願些。”
李融應和,轉身問去:“杜公意下如何?”
那人略一低頭,道:“念自然不會推辭。”
“少了楊公,恐怕要勞煩你身兼數職,既當監令又要發令,杜公可切莫徇私。”有人打趣。
“怎會,”杜念說,“隻是還需各位郎君多擔待,我手無寸鐵,若有人耍賴,我是沒法子的。”
其他人玩笑着附和,若誰當衆撒潑,定然将他投江喂魚。
聞棠坐如針氈,看着杜念坐在席首,取過三枚小巧的六面骨骰,捏在手中。
他看了看各人案上擺插的秋花,秉筆直書般道:“既由我來決定,不如就行飛花令,隻不過順序要由我手裡的骰子來定,從殿下起,至陸郎君止,扔出多少便由誰來接。接的令除了飛花外,還需帶有這船上或席間的任一東西,若想不出來,現作一句也可,隻是需得押上一人的韻。”
李融贊同道:“便依杜公所言,但若接不出來,卻要怎麼罰呢?”
“我與諸位并無私怨,自然無意重罰,便還是按照這骰子來,”杜念道,“若接不出來,我就為他再扔一次,按數領罰,扔出多少便喝幾盞。”
衆無異議,隻催他開始。
“那我開始宣令,”他點了點案上的杯盞,道,“花前樽酒瀉尖泥。”
指間收攏輕翻,骰音清脆,抖落案上。
杜念背手看去,略頓了下,道:“十七。”
未等衆人反應,陸回年率先叫到:“是聞棠!咱們一共九人,他挨着我坐的。”
聞棠擡頭四顧,末了幽幽投來一眼,埋怨似的。
杜念與他對視,聽他道:“你直接罰吧。”
另一頭清雅的少年想替他解圍,“這輪太快了,二郎恐怕反應不及,不若我先替他說了,下次再讓他自己來。”
席糾尚未發話,李融笑語:“阿翌你又等不及了?我倒想聽聽棠兒能作出什麼驚世名句來。”
聞棠卻一扭頭,神情頗為傲氣:“表兄的算盤可要落空了,我今天心情不佳,不願作!”
他擡首,“還是請席糾尊駕快些扔吧。”
杜念無奈,隻好重新攏起擲下。
旁邊的腦袋比他還急,湊過來看。
“哇,貴彩!碧油!”陸回年歎道。
說完驚覺不對,按方才的規矩,這翠汪汪一水兒的三個“陸”,豈不就是十八盞酒?
聞棠也怔住,卻見長袖一掩,案上登時幹幹淨淨。
“擲出貴彩,算禍絕福連,此局作罷。”杜念輕飄飄落下一句。
陸回年“诶”了聲,“杜公你可沒說過還有這則。”
那人端起盞,仰頭飲盡,道:“是我疏忽,我這個監令自罰一盞,這輪不算,重新開始。”
聞棠尚未反應過來,他已道,“我重新宣令,”說着捏起骰子,染了朱砂的四點朝上,“花自骰中豔。”
接着骨骰一滾,居然又是“油碧”。
聞棠伸長脖子去看,拍拍陸回年的肩,道:“這下算十八,該你了!”
“還有什麼新說辭沒有?”李融興味盎然地問。
陸回年立馬求救似的看向杜念。
“這輪該續下去了。”那人默了默,好像确實别無他法,隻能公正地開口。
陸回年抓抓後腦,勉強接了句“搗花染骰色”。
杜念點頭,韻腳雖沒對上,也算他通過了。
下一擲壹叁陸,剛好是李融,他指着面前嫣紅的日月錦,脫口道,“未撷花下萼。”
“殿下承啟,倒全看下家接得如何。”杜念複而攏手,彩頭正落在裴翌。
四座裡有人小聲稱奇,“隽思這手,不去推牌九真是可惜了……”
裴翌猶未言,太子催促:“快,限你八行叉手禮。”
這卻是調笑了。
“豈敢媲及名家,”裴翌謙虛,卻還是很快吟出來了,“銜霜待花客。”
上首那人難得活絡氣氛,“有花有客,銜霜映雪,隻是不知裴郎在等誰?”
衆人起哄,裴翌忙赧着臉說沒有。
杜念自不刁難,見差不多了就順輪下去。
酒令行了一茬接一茬,終于輪到聞棠時,他匆匆抛下句“同看花上月”就打算蒙混過關,不料被已經灌下數盞薄酒的陸郎緊緊揪住。
“等等!你确定不是月下花?什麼花上月啊,你怎能為了字序亂改。”
聞棠支吾兩聲,他又大着舌頭指摘道:“而且月亮也不在船上!”
“飲酒飲酒!”陸回年等不及杜念動作,已經擠過去幫他擲了,聞棠被灌進數盞,臉上耳後立刻就淺淺暈了些胭色。
幾巡下來,陸郎已經趴在案上神志不清,聞棠一手支着腦袋,另一隻搭在膝上,屈起條腿坐着,不知道是醉是醒。
興緻倒愈發高漲,他們兩人杠上了,揪着對方的錯不放,聞棠嘴角冷笑,覺得腦子轉得更快了,靈光一閃,想到杜念給他那幾本書中的詩句,大聲接道:“拂牆花影動!”
“牆!”陸回年突然擡起頭,“哪裡有牆?”
“誰說是牆了,這影總有吧!花影人影,哪個不在席上!”聞棠站起來理直氣壯地望向杜念。
“好了。”杜念緩緩起身,下面的人基本都有了幾分醉意,尤屬他二人最為嚴重。
“時辰也不早了,該歇息了,就到這裡吧。”
陸回年“诶”了兩聲,晃晃悠悠站起來,不滿道:“杜公也太偏心了些,平日裡總私下教二郎就算了,連行酒令都幫他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