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倒不倒的樣子,杜念正欲幫忙扶一扶,聞棠沖過來把他撞開,不服道:“你這小子說的狗屁不通,連韻也對不上,怎麼好意思說我耍賴的!”
有學士起身離席,“我得去歇着,年紀大了,吃了酒就要頭暈。”
鄧學士道:“詩也作了,酒也飲了,卻總覺得缺些什麼。”
許是真的醉意上頭,旁邊湊趣兒問:“缺什麼?缺美人娘子?”
“哈哈,你自己想着,可莫要編排我。”鄧學士不跳他的陷阱,“再說了,咱們的杜錄事又不是不美。”
陸回年來了勁了,聞言附和,“所言正是。杜公才貌雙全,若是位娘子,肯定不輸……”
“碰”地一聲悶響,他吃痛地“哎呦”叫着。
聞棠用自己的額頭狠狠去磕他的腦門,像小獸那樣和他頂過來頂過去,喊道:“不許亂說!”
“我說笑罷了,你又着什麼急!”
聞棠皺着眉頂着額瞪他,眼珠子差點對在一起,“不許……”
“好了好了。”兩個年紀稍長的郎君過來把他們拉開。
裴翌拉着陸回年,聞棠靠着杜念。
李融道:“趕緊把兩個醉鬼送回去吧,平時形影不離的,飲了酒便要掐架。”
聞棠雙頰酡紅,步伐不穩,杜念拉過他一邊胳膊,架在肩上,慢慢地走,和前面的人拉開距離。
“蕭二郎!你等着,老子回去就苦讀三百本詩書!下次肯定赢你……”
聞棠低着頭,重量都倚在另一人身上,不甚明晰地哼哼了聲。
“行了,收收你的豪言壯語。”裴翌費力地把他歪斜的身子拽回來,将他拖回房。
船廂裡的琉璃燈偶爾微晃,幾乎察覺不到,燈壁上的花鳥雲紋被燭心揉成一團。
隔間不大,兩個男子挨挨蹭蹭,就更加擁擠。
聞棠身上傳來源源不斷的熱氣,杜念費勁地把他安置上塌,除去外衫和鞋履,傾身拉過薄衾。
濕軟的氣息擦過他的下颌,讓他生出種旖旎的錯覺,耳語輕喃,說:“渴……給我倒水……”
倒是很會吩咐人,杜念起身,發現他連腦袋都沒挪過,更遑論秘語狎昵。
唇上清涼,水順着幹渴的喉嚨流入,滋潤肺腑。
一隻有力的手扶在聞棠的後脊,他睜開隻眼觑了觑,險些嗆死。
“杜念……?”聞棠往旁邊歪去,嘴裡念着,“作不出來了,下次,下次再……”
“好了,”杜念防着他撞到圍木,拉過來時又不着痕迹地用袖口沾了沾他嘴角咳出來的水。
“酒宴已經結束了,快睡吧。”
聞棠呆呆地任他把自己放平,重新蓋上薄被。
睡榻邊挂了盞更小巧的燈球,栗子般大,上面卻畫有仙鶴,栩栩如生。
狸奴似的眼睛盯着它,手卻準确無誤地捉住了杜念即将抽走的指節。
他的目光慢慢移過來,清明又糊塗,看着杜念的眼說:“你不是……”
“你不是杜念。”
杜念沒有說話,隻坐在榻邊,很淺的一截,任由他滾燙的掌心貼過來,握住自己的手。
他的眼神又忽然四散,變得猶疑,小聲說着,為什麼,為什麼呢。
曾經杜念也有過無數個這樣的疑問,亦無人能答。
聞棠抓着他的手,很緊,放在胸口上,小孩子要好般地晃了晃,口齒不清道:“那些書,我都快讀完了,什麼時候才能告訴我,為什麼……”
杜念的神情幾乎沒有變化,可聞棠還是從中看出一絲他經常在父兄臉上見到的,姑且稱之為是悲憫的東西。
甚至那天那個莫名其妙的和尚也有。
他不悅地擰起眉頭,手指重重壓在杜念的唇上,微陷進去。
“不要講大道理,聽不懂,不愛聽。”聞棠冷冷地命令。
指腹觸感微弱,有點癢,他蹭了蹭,被杜念按下手腕,壓在綢緞上。
那人垂下眼睫,遮住了瞳,語氣反而更坦然了。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但早晚有一天他會知曉的。
他把聞棠的胳膊塞進被子裡,又撥了撥他臉上的碎發,替他遮住些光亮,“在那之前,你還要讀很多的書,聽更多的道理……”
聞棠的眉頭鎖得緊緊的,又問了遍,為什麼。
他的指骨蹭過額頭,比雀羽掃過還要輕。
“因為……我不想有一天,你恨我的時候,更恨自己無能為力。”
聞棠瞪大了眼,登時就要反駁:“我不會恨你……”
他被杜念牢牢地按住肩,竟也掙不脫。
那人隻是很平靜地看着他,說,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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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了蔻丹的手指捏着細針翻飛在深色綢布間。
待針腳都緊過一遍,蕭問梨絞了線,拿出顔色更深的那頂風帽,道:“這頂更适合阿爺,另一個給二哥好了,你說呢。”
半晌無人應答,她轉頭喚到,“阿兄?”
蕭尋楓這才從廂房的另外一端走過來,“我還道家中已經沒有我這号人了,你隻有阿爺和二哥,我的份呢?”
蕭問梨笑說:“别當我不知道,崔家六娘早就派人給你送了冬衣,現在你有嫂嫂操心,自然不用三娘代勞。”
聞棠離開的這段時間,家中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謝究染了風寒,身體抱恙,已經休養了些時日,卻還未見好。
第二則是喜事,蕭尋楓要定親了,雖然還未正式納吉,但已雙方相看,問過八字。
今日休沐,蕭穆一早就去謝府侍疾了,本來他們也該去,但聞棠近日要回來,總不好讓家中無人。
“二郎去了那麼久,這都入冬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帶些厚衣。”
蕭問梨笑着,将布料收起來,“二哥不是小孩子了,會照顧好自己的。”
正說着,外面喧噪起來,有人來報,“二郎君回來啦!”
長安朔風凜凜,聞棠策馬而行,手被凍得泛紅。
甫一進屋,手裡就被塞了碗甜羹,溫溫的,倒不至于燙手。
“我炖了銀耳和蓮子,你方回來,肯定不适幹燥,要潤潤才好。”
蕭尋楓放下案冊,酸溜溜道:“看我們小梨想得多周到,一直盼着你回來呢。”
三娘樂呵呵的,說你都喝好幾盅了,不用這麼誇張吧。
聞棠心裡暖烘烘的,囫囵喝完,匆匆道:“我給你們帶了禮物,我去取!”
他跑出去,下人們正忙着把行囊往他屋中搬,聞棠吃流觞宴般挨個就地攔下翻找。
随身的包袱是他自己打的,時常翻開,系得不緊,布料滑下一截,側裡塞着的東西就要掉出來,小厮伸手攔不及,金簪骨碌碌砸在地上。
叮當輕響。
聞棠趕緊将它撿起,待看清了掌心的金色海棠,他才猛地意識到,這不是自己放進去的。
有誰替他尋了回來嗎……
電光朝露地,他的腦海裡閃過一道猜想。
小厮莫名奇妙地看着自家郎君神情莫測,然後突然露出深深笑意,甚至緊緊擁了自己一下,恐怖如斯。
不過二郎君向來跳脫,他們也習慣了。
看着他高興地滿院子亂蹦,隻當是歸家心切,得償所願了。